白森林之狼(第4/8页)

她跟他聊起她先生,十年前他心脏病过世,病发之前才刚刷完牙。他脸颊圆鼓鼓,鼻梁略为歪斜,因为他曾被一群从养蜂场逃脱的蜜蜂追着跑,结果迎面撞上水泥墙,治愈之后鼻子就歪了一边。他当时以为蜜蜂是魔鬼。他这辈子只有那一次看到长了翅膀的昆虫飞过基洛夫格勒。她坦承她想跟莉迪亚一起去美国,但是吉尔柏那个家伙说不行。她坦承她写了那些误导的书信,希望诱骗她回家。上了年纪真是不公平,你看着自己的身材像是阳光下的雪人似的走样,你没有亲人可责怪、可帮你、可怨恨——哪有公理可言?当她想起她妈妈,她发现自己偶尔兴起一股罪恶感,几乎觉得自己不义,但她可没跟科里亚坦承这一点。

“我小时候听过你的事情。”他有天下午说。

“每个人都有一些童年往事。”她说。“你一天就跟我提了十几件。”那年很晚才下起第一场大雪,草地的远端,冰霜包覆了白森林锈迹斑斑的树枝。科里亚坐在厨房餐桌旁,轻轻把烟灰弹进一个塑胶烟灰缸。

“我的童年往事可没有登上《真理报》头版。”

“我不想讨论这些事情。”她说。科里亚走进客厅,坐到他上星期带过来的日本制电视机前,拿起遥控器转换频道。他最近跟薇拉相处的时间愈来愈长,他不停帮茶壶加水,一聊聊到傍晚,不必工作的时候还过来吃晚饭。他的交游并不广阔,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只是喝酒、吹牛、开玩笑似的打闹,这就是他所谓的友谊,就此而言,薇拉称不上是个朋友。她太热心、太关切,致使他无法把她当成母亲般看待。她只是薇拉,她在他的生命中扮演着一个含糊但慈爱的角色,他想要得到她的认可与关怀,正如她想要给予。

薇拉站在炉边,在一个早上煎过蛋、锅底依然油腻的浅锅里炸鸡排,这时,邮件送达。国际邮票上面一个个盖销邮戳,漆黑的印章层层相叠,望似迷阵。信封四角磨损,但是封口依然完好。十二年前,一封远自美国寄来的信,若非经过审查处一个个无名人士的翻阅点注,绝对不可能寄达她手中。

“怎么了?”科里亚察觉到她的不安,问了一句。信件搁在桌上,以普通邮件寄送,显然并非紧急,但是屋里其他东西似乎绕着它慢慢旋转,好像它是重力的中心。薇拉的恐惧、悲伤、懊恼,全都单薄得可以摺起来放进那个信封里。她拿起家里的钥匙,用力撕开封口,把信纸拿到眼前。格伦代尔的钢琴调音师为了一个明斯克的女人跟莉迪亚离婚,莉迪亚申请有条件居留,但被驳回,她一个月之内就会回来。

那天晚上上床之前,薇拉从床底下拉出一个鞋盒,盒里装着科里亚每星期留下的钱、称颂她告发母亲的剪报、两封她女儿从美国寄来的信、一封封她妈妈从牢房寄来的信。她翻阅一张张发黄易碎的剪报,因为即使称颂她的背叛,剪报依然让她想起自己曾经年轻、曾经受宠,她的一生并非全然受到忽视、孤孤单单地老去。五十年的光阴已将她的自责削弱为种种容易处理、容易忽略的托词——她只是个小孩,她受到操控,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认为她犯了错——她翻阅剪报,思索她的一生,甩不掉心中的失望。她这辈子在八岁生日之前就已达到巅峰,怎知其余的岁月竟然如此平庸。

鞋盒敞开,搁在她旁边的地上,她复诵她妈妈的祷词,她已不再祈求财富、宽恕、膝关节换新等扭转一生的神迹,反而把希望寄托在日常生活的奇事,诸如一夜好眠、糕饼店打折、雅琳娜的脸颊上冒出红通通的青春痘。祷告完毕之后,她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她女儿最近这封信的封口,把它跟其他东西放进鞋盒里。每一样大到让你爱上的东西终究令你失望,而后背叛你、忘了你。但是那些小到可以放进鞋盒的东西保持原样,始终如一。

* *

莉迪亚从洛杉矶搭机,途经纽约、伦敦、圣彼得堡,飞抵诺沃西比尔斯克,由此搭乘火车、渡轮、巴士北上,前后花了五天,终于抵达基洛夫格勒。她带着离家之时那只皮箱和那个仿皮的皮包返乡,她失去了两件毛衣、一张加了框的爸妈合照,她对网络关系完全失去信心,跟朋友们也失去联系,但她对得来速的菜单可是了若指掌,再加上几个行李吊牌和轻微的酗酒问题,算是弥补了她所失去的一切。她妈妈到车站接她,个子比莉迪亚记忆中矮了一点、胖了一点。雪花飘落到她们身上。

薇拉在车站书报摊的蓝色灯光中拥抱莉迪亚,书报摊贩售席维斯·史泰龙的VHS录像带、乌克兰香烟、乐透彩券,一个打火机被绳子系在摊子的栏杆上,随着微风晃动。即使隔着厚厚的大衣,她也感觉得到她女儿瘦了不少。

“你挤扁我了。”莉迪亚呻吟。

“我知道。”

市区悄悄掠过煤烟斑斑的公交车车窗。你可以任意批评南加州,但那里可真是色彩缤纷。绿油油的草坪,军装般青蓝的仙人掌,形形色色、闪闪发亮的招牌,有些是杂货店,有些是支票兑现服务的不法商家。从洛杉矶国际机场的空中鸟瞰,一排排交错的平房有如蜡笔彩绘的化学周期表。在纽约,她挥别青绿。在伦敦,她挥别鲜红。等到抵达基洛夫格勒,调色盘已被刮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灰白和褐黄。云朵、街道、雪花、甚至从她妈妈大衣领口冒出来的那一截缺乏维生素、毫无血色的颈项,都只有有这两种色彩。

莉迪亚在她的卧房更衣。一顶毛织的帽子,一条特价商场的围巾,一副羊毛连指手套。一件连帽的冬天外套,帽子扣在外套上,半数纽扣已经松开。一件亮粉红的运动衫,上面印着一株怒放的榆树。在薇拉眼中,女儿的内衣背后太过紧绷,前方太过透明。薇拉在这副躯体仅仅几分钟大的时候就抱过她,也曾帮她洗澡、吃饭、穿衣。心情绝佳之时,薇拉一看到女儿就满心自豪,深深庆幸自己生了一个这么值得怜爱的小人儿。如今这副躯体已经成熟到远非她所能护卫。尽管薇拉很少使用这么一个滥情的字眼,但是除了惊叹,她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光是站在她女儿身边就涌起的亲密感。甭提莉迪亚种种错误的选择。甭提薇拉仅能猜想的孽障。莉迪亚还活着,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她这个做母亲的觉得不虚此生。

“我的衣服呢?”

“我想八成在你的皮箱里。”薇拉说。

“不,我是说我留在家里的衣服。”

薇拉曾经担心她们母女可能谈起此事,也曾经担心她们母女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谈起此事。衣柜敞开,里面只有几个弯曲的衣架。“我没想到你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