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6/22页)

我看见一家电影院在给雷姆出演的《马里尤斯》做广告。广告用了活动字母的形式。我一部法国电影也没看过,但很了解法国电影业。我读过相关书籍,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研究”过,好应付法国文化“常识”考卷。我所接受的教育大多如此,抽象的,对记忆力的测试:就像一个人被剥夺了游览著名城市的机会,只能硬背下城市的街道地图。我所接受的教育大多如此:僧侣式的,中世纪的,和日常生活无关。

《马里尤斯》,雷姆。若是不读“斯”,一个名字像是另一个的变位词。②这是我僧侣式的观察学习方式,方便记忆。要不是因为是下午,要不是要搭船,我就去看电影了。因为在家时,电影院是想象中我生活得最深刻的地方。除去那奇怪的文学抱负,我的性格的确有特别单纯的一面。我对自己的出生地,新世界农业殖民地了解甚少。在印度社区,一个自异国他乡移居而来的农民社区中,我只认得我的大家庭。我这一生,自打有了自我意识之后,就投入学习,学着去理解抽象。然后这种抽象学习的理念转化成了在异国过文学生涯的想法。这让我更投入,更孤注一掷,更费尽心神地学习,也让我进一步隐退。我真实的生活,我的文学生活,在别处。同时,在家时,我想象自己生活在影院里,提前尝试国外的生活。周六下午,在一点半假日特别播映之后(我们干脆叫“一点半”而不是常说的“日场演出”),在体验了黑暗的影院和鲜活了三个多小时的遥远国度后,回到自己的世界那鲜艳的色彩中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但是我没看过法国电影,它们从来不在特立尼达上映。也许和英国电影一样,即使上映了也没有观众。它们来自某个国家,充满了地方色彩,不像好莱坞全球性的电影,能加速远方人群的想象力。我从书上,尤其是罗吉·曼威尔③的《电影》中了解法国电影,我认得那本书里所有定格的照片。他的文字充满敬意,他的热情让当时上中学的我觉得法国是文明国度。他让我在那些反光强烈、印刷粗糙的小照片中看到了出色的特质。

现在,在我的大冒险进行了不到一天的时候,看到《马里尤斯》和它的近似变位词雷姆印在电影院的宣传板上,我觉得我接近了按理说(考虑到我的教育、职业、训练、渴望和牺牲)属于我的东西。就好比《纽约时报》,当我买下它时吸引我的不是报纸本身,而是我只能填出一部分的填字游戏。

我发现了一家书店,然后走进去,产生了类似的感觉,对我本该拥有却不曾拥有的事物的失望。大城市有书店,正如它们有上映法国电影的电影院。如我故乡那样的殖民地没有书店。在西班牙港古老的殖民地主广场,有古老的屋顶和瓦楞铁皮的篷顶,曾经漆成红色或者红白相间色;老式木结构,带尖顶的格纹三角墙,装饰性的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铁艺;建筑向我诉说着出口木材、铁艺和瓦楞铁皮的港口的遥远。在这个古老的殖民地广场上有商店出售教材,也许还有童书和填色书,或许也还有一两个小书架的企鹅丛书,少量书的有限几本,以及几册科林斯经典丛书(看上去像圣经)。商场非常无趣,就像殖民者的仓库,进口了必需品(也有少许特殊产品,比如蚊帐和科林斯经典丛书),摆放方式只讲实用、毫无美感。

在这里,纽约,有一家书店。一个我应该进去的地方,仿佛我旅行就是为了去书店。我喜欢看书,是个爱阅读的人——这是我在家里的名声。但是我知道的书非常少。有我父亲书架上的那些:“人人”系列书,宗教书,有关印度教和印度的书。这些书是从西班牙港一条小商业街上的印度书店买来的。买它们是印度民族主义的表现,我父亲没读过几本,而我一本都没读。有我在学校学习的书,有我在中央图书馆见到的书。事实上,我只知道那些经典的或者声名远扬的作品,我在学校学的法国、西班牙和英国的书,以及父亲向我介绍的名著。

我走进这家纽约书店,发现自己置身于没有光环的名字中间。我远行是为了成为作家,但是这个摩登的写作和出版界是我没有接触过的。在这些陌生、没有光环的名字中间,我寻找熟悉的、经典的、成套的书。我在西班牙港昏暗的殖民地商店(透着一种匮乏和不可触及的感觉)看到的那些书埋在纸张和一堆堆练习本中,挨着大批量的进口物品(衣服和煤锅),熏染上了周围香料、潮湿的原糖的温热香气,熏染上了南方码头——有驴车、马车和手推车穿梭在货车间——批发来的各种烹饪油温热的香气。

这是一家美国商店,英国书不是很多,我对英国书更熟悉。我找到“现代图书馆”系列,买了《南风》④。一位知晓我有写作抱负的英语老师向我推荐了这本书。在特立尼达买不到这本书。这里,纽约的一大财富就是这本书,触手可及。我付了一块二十八分。大概比我大十来岁的店员称我为“先生”。

《南风》!但是我一直没有把它看完。我第一次尝试去读,后来又一次次尝试,正如对阿道斯·赫胥黎⑤、劳伦斯之类我父亲或老师推荐的当代作家的作品那样。这本书中有个叫丹尼斯的年轻人和一个主教,一座叫忘忧的岛屿,这些都遥远而陌生,超出我的一切经验与了解。书中的陌生感虽然阻碍了我阅读(我从未读过《南风》第一章之后的内容),却没有阻碍我仰慕。这种陌生,这种不可触及,像是浪漫的承诺——一种日后成了作家就能得到的奖赏。

我接受了这么多抽象的教育,因而我能这样生活,这样思考和感受。比如,我学了古典戏剧,却一点不了解孕育它的法国或者法国宫廷。我无法把握法国历史,觉得简介或者教材中的国王、大臣、情妇和宗教战争都是童话,默默产生了抵触情绪。这些事物不在我的经验之中,我无从把握。我只知道我所在的岛屿和社区,以及我们殖民地的情况。我通过读书和论文写了关于法国和苏联电影的小论文。我用同样的方法记住了艺术和建筑界大名鼎鼎的人物。

现在,在纽约,我是个自由人,但这是我在一座大城市买的第一本书,因而这一时刻对我来说重要、有历史意义且浪漫。我带去了我所接受的学校教育的抽象姿态:聪明的男孩,拿奖学金的男孩,现在不再代表老师或者家庭,只代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