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第3/6页)

素子感觉自己身体发热了。

妹妹没有回答,组子以为她没有听懂。

“你没去过美容院,大概不清楚,不管是洗头还是剪头发,美容师的腋下都会凑到客人脸上,还是选别的工作吧。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是姐妹,你得感谢我哦。”

说出难堪的话时,组子总是这副腔调。她故意表现得粗鲁迟钝,猛力刺对方一下,伤人的和受伤的在青天白日下面面相觑,剑拔弩张。

连小孩都能察觉到话中的刺儿。如果这时手边有刀,素子准会抬手向姐姐的胸口刺去。

不过,姐。

不用担心了。

当下,这个瞬间,我的身体确实在散发着味道,不过,你闻到一阵更强烈的气味了吗?

数夫的手指。

数夫的脖颈。

还有数夫的腋下。

有一种渗入肌肤的机油味吧。

从头顶到脚尖。是啊,操作车床和铣床的人,一定会穿上结实的安全靴,就算上头有工具砸下来也不会受伤。但是,仍然会浸进来,连脚指头缝里都有机油的味道。

素子的脚缠上数夫的脚。

第一次的时候,数夫说:

“我有味道吧。”

他有些落寞。

“去餐厅的时候,有女孩这么说过。说是和她爸爸的味道一样,一坐下来就闻到了。”

数夫嘀咕着,“所以我才不受欢迎啊。”我这样回答数夫。

我把自己汗汩汩的右腋,压到数夫脸上。

一边压过去,我一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观察着这人的眼睛,这人脸上的表情,这人的身体,这人全身的情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我的体味吸进肚子里。

哪怕他露出一丝嫌弃和忍耐,我都准备当场跳起来跑回家,再也不见他。

但是,姐。

数夫只是慢慢地、静静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再次深深地吸进我的体味。

他的脸,就像一个小男孩第一次闻到花香。

多希望姐你能看看他那张脸。那一瞬间,我的脖颈向后一仰,身体里直到血管末梢热气蒸腾,全身酥软。

就是那天晚上姐姐说的话吧。

“不说也知道吧。”

组子发出了平静的睡梦中的呼吸声。

姐姐并没有睡着。

房间里很闷,她在装睡。

素子想把姐姐摇醒。姐,那件事,再讲给我听听吧。

姐姐和数夫。

抛弃她的男人的弟弟。

哥哥抛弃的女人。

仅仅如此吗?两人之间,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牵连着,是我多心了吗?

“又来了!”

这时传来了多江的声音。

“要说几遍你才明白?”

黑暗中,清清楚楚传来多江的斥责声。

声音从店里传来。

敞开睡衣胸襟的勇造,打开客人寄存的波士顿包,正准备从里面拉东西出来,被多江按住了。

“客人寄存的东西,不能打开。我告诉过你吧?”

“我什么也没偷啊。”

“没偷也不行,我们可是靠这个吃饭的。要是发现你会偷看,就不会有客人来寄存行李了。”

“要是里面有炸弹怎么办?”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老师,快,早点睡吧!”

接着传来了咳不出痰的咳嗽声,还有掀开被子的声音,不久,一切都安静下来。

在当校长的时候,父亲从不让步,固执得近乎迂腐。

有一位伯父,不知是在年末还是中元节,拿来了商品券。

因为放在点心盒里,母亲没注意就收下了。深夜才回家的父亲立马大发雷霆,怒吼着让母亲马上还回去。大半夜的,母亲换上和服,出门去还商品券——这一幕仍旧历历在目。

这样的父亲,竟然会去偷看别人的行李。

听多江的口气,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七十岁的父亲究竟在偷看什么?他想看到什么?

组子的手肘碰了碰素子。

姐姐有话想说?素子转过脸,只见组子泪水满眶,却在努力做出笑脸。

“姐。”

素子像小时候一样脱口而出。

她已经松开了数夫的手。

也许是因为换了枕头,素子好像做了一个夹生的噩梦。一睁开眼,噩梦消失了,剩下的是一股说不出的倦怠。

特别是夏天的梦,为什么总是让人疲倦不已呢?

梦中的季节,也是夏天吧。

素子用身体去寻找身旁的数夫。

人不在。

反射性地,她伸手去摸另一边的组子。组子低低发出“嗯”的呻吟,翻了个身。

数夫正坐在露水濡湿的廊檐,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庭院。

说是庭院,其实只是一片狭窄的空地。

看来他们的业务不光是寄存行李,还包括卖啤酒和清凉饮料。蒙上白尘的箱子堆集着,随意扔在院子里。风吹雨淋后开始腐烂的草帽、压扁的果汁空罐,也许是从外面扔进来的,散落在地上。

像是在满地垃圾中见缝插针,牵牛花、紫苏、虚弱如幼儿一般的玉米,煞费苦心地点缀其中。

黑暗中,香烟的白烟在流动。

素子忽然变得十分安心。

她多希望这幅情景,就是几年以后的数夫和自己。

枕边的廊下,夜色中丈夫一个人在黑暗中抽着香烟。妻子在半梦半醒之间闻到了丈夫的香烟味道,又沉沉睡去。早上醒来,已经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

记得小时候,自己起来上厕所,看见过同样的光景,也许是她记错了。

不,没记错。

母亲熟睡着,轻轻打着鼾。父亲一个人坐在廊下,一边望着庭院一边抽着烟。父亲的头发乌黑,肩膀还很结实——对了,那就是父亲离家出走之前那段时间。

那么说,半夜一个人望着黑暗吸着香烟的父亲,在想什么呢?

伊豆的新女人,那就是多江了。

被抛弃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就算和数夫做了夫妻,和从前的父亲、母亲一样,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夜晚吧。

忽然一个高大的影子,来到数夫身后。

是勇造。

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数夫的头。

“起包了。”

又摸了摸,说:

“我腕力一向强,扳手腕,员工室里没一个能扳得赢我。”

勇造伸出手,像是在邀请数夫。

勇造的眼睛里含着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在黑暗中闪着光。

数夫把还亮着的香烟扔进庭院,伸出手。

“怎么样啊?”

“嗯,强。”

“很强吧。”

两人一边扳手腕,一边轻声交谈,这是相互认可、相互原谅的仪式。素子用手戳戳姐姐组子,叫醒她。姐妹二人感到自己珍视的东西终于获得了肯定。素子对姐姐的芥蒂也不知藏身何处了,真不可思议。

隔壁房间传来打鼾声,那是多江。

这可是让一位原校长自毁人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