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一 故事(开端,中间,结尾)(第3/5页)

为了挽回面子,我只得邀请小瘦子来家里吃饭。一来二去她就怀孕了,我们就结婚了。小瘦子觉得我天生就是个跳现代舞的好坯子,在厂里做事实在屈才。因此,我离开了果汁厂。我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成为了她的私人大项目。小瘦子上的是墨西哥城某个全白人的大学。学校不怎么正经,与其说是教书育人,不如说是误导学生,在他们的脑袋里种下鹤立鸡群的幻觉。但是据她说,在大学的那几年她开始变得反叛,什么都看不惯。她变成了个本土主义者、佛教徒和素食者。说白了,就是个喜欢为了所谓社会正义奔走相告大声疾呼、披着土著胡依皮尔[1]的四不像白妞儿。如果我今后跳舞赚不到钱,她会寄来自己的积蓄;或者说,是她爸爸留给她的积蓄。或许有一天,我还可以用这笔钱整整牙。我不会抵抗。我们在小灯笼街三号租了房子。就像世界上所有已婚人士所经历的那样,没过多久,小瘦子变成了个大胖子。

但不论我多么努力,不论我身形有多么完美,我始终找不到现代舞舞者的工作。我参加了好多公司的舞蹈面试,比如陨落的伊卡洛斯、交错空间、宇宙民族这几家。甚至还有那个叫开放空间的舞团:这舞团和名字一样,开放得很,是个人就要。我差点就被民间艺术公司录用了,但是最后这份工作被一个皮肤滑得像蚯蚓、个头矮得像软木塞子的小年轻抢了去。

如同歌手拿破仑所唱的那样:“我止步不前,似尚未点燃的绿色柴木,似尚未生根的苍天大树。”舞者梦破碎的我,做过按摩师和修自行车的师傅,后来在一家叫作帕纳索斯山的书店外卖冰棍儿。每份工作至多坚持两三个星期。有大约两个星期的光景,小瘦子和我在家里一句话都没说。这期间,我走路的时候尽量不让拖鞋在地上拖拖拉拉,尽量不让她察觉到我开了几次冰箱门、拿出多少片火腿、多少杯酸奶或乳蛋糕,尽量不在厕所里发出不雅的声响。结果有一天,她突然和我说:

“高速路,你有完没完?”

“什么有完没完?”

“受够了。”

为了不让我闲着,她把我送到大学当旁听生。我可以选自己喜欢的课程,她还算给我了些自由。我上了古典文学课,原因是我一直都很喜欢罗马人的故事。我还选了现代文学,因为如果我哪天当了父亲,我必须懂得如何向儿子或女儿讲现代故事。我到底算不算个好学生,我自己也不晓得。但是这些课程让我有机会阅读,让我感到充实。那些个小说家,我一个都不喜欢。但是说起诗人,有几位我倒是挺欣赏。散文家更不用提了,我爱得不得了:从蒙田先生,到伍尔芙女士,到切斯特顿先生。但是最让我痴迷的是古典文学。我可以拍着胸脯自豪地说,我每一本都读了。迄今为止,所有古典文学作家中我最爱的是苏埃托尼乌斯。几乎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翻出来读一读。

除了读书,我还有读报的习惯,特别是在那些找工作频频被拒、心情跌到谷底、自怜自艾的日子。在文哲系咖啡厅的一天早上,我在一张报纸上读到关于某位作家将所有牙齿换新的消息。他如何负担得起如此昂贵的手术呢?仅仅是因为写了一本书,一本书而已。命运在我眼前豁然开朗。我决定好好攒钱。如果这个无名小辈能换得起整口牙,那我也能做到,说不定比他做得还好。我把这篇报道从报纸上剪下来,塞进了钱包。我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像是我的护身符。

正如为《经济学人》撰稿的占星师朱利安·赫伯特所预测的那样,1985年9月19日,墨西哥城发生了大地震,地动山摇。就在地震同一天,我的儿子悉达多·桑切斯·托斯塔多出生于民族医院。悉达多这个名字是小瘦子起的,后来她又给他起了小名“佛”,或是“小佛”。我本来中意“洋子”这个名字,“小野洋子”那个“洋子”,因为我一直都很喜欢日本文化和披头士乐队。但是,我们生了个男孩,只好采用小瘦子挑选的名字。这事我俩之前就已经说好了。悉达多出生时很健康,很正常,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特点。按我说,孩子长得不算漂亮,但也说不上丑。对于孩子的评价,先说到这儿。

悉达多刚刚学会在地上爬,小瘦子也终于从产后抑郁症的阴影走出来了。一天,我请我的朋友狗子来家里吃饭。我俩回忆了当年的旧时光,颇为怀念。本来我俩都开心得很,但当小瘦子将咖啡端上来时,狗子和我讲,他前几天碰到了胡志明,就是那个接替我保安工作的胖子。狗子是在一家小酒馆看到他的:胡志明一身昂贵的西装,身边还陪着个颇具姿色的女人。

“他怎么就发迹了?”我问狗子,试图把卡在嗓子眼的那股强烈的嫉妒劲儿压下去。

“他呀,现在是个拍卖师。”狗子回答道。

“仅此而已?”我问,口中的咖啡变得难以下咽。

狗子跟我解释了一下。他说拍卖师这个行当本来就很受尊敬,更妙的是只要随便学学,是个人都能当拍卖师。他说这些都是胡志明和他讲的。他说只要有天分就行。胡志明那个自大狂也这么说:天分,必须要有天分。他说,当然啦,也有各种关于如何学习和完善拍卖技巧的课程可以上。他还告诉我,当我离开工厂时,胡志明跑到经理那里,恳求经理批准他上课,以便更好地应对员工个人危机问题。我觉得他分明就是想学我,想成为我。厂里准许他去上急救课,就这么一门课,仅此而已。但是胡志明却趁着工作之余的上课时间,跑到墨西哥城的红灯区偷偷给自己报了个拍卖师培训班。没出一个月,他便辞了职,然后在科洛尼亚波塔莱斯区专职拍卖汽车。“他干得不错,比咱们几个加起来都好。”狗子说。

第二天,我坐地铁然后倒公交车辗转到了红灯区。我把红灯区的所有大街小巷都转了个遍,在各种广告牌和告示上寻找“拍卖”“拍卖师”或是任何和这门职业相关的字眼。我转悠了好几个小时,一无所获。精疲力竭、饥饿难忍的我走进一家路边的韩国小馆,点了一份店里推荐的特色辣白菜。

在这家小店的某个角落,一个幽灵般的年轻人弹着吉他,唱着靡靡之音。歌词是关于在巴尔德拉斯地铁站,一个女人的身影如何在男人的目光中消失。我翻翻报纸试图消磨时光,安抚因这顿并不在饭点的吃食而涌上心头的阵阵忧愁。

之前我说过,我这人运气不错。正当我咀嚼着一块有可能是生菜的不明物体时,我的目光扫过一张告示——告示是手写的,用透明胶贴在小店的墙上。那漂亮的字体简直就是在向我召唤:“拍卖艺术。包学包会。Yushimito拍卖教学法。”当服务员准备结账时,我将联系地址抄在了餐巾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