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三 比喻故事

如果一个单词在任何可能存在的世界内都指向同一事物,那么它便是个“严格指示词”(rigid designator)。当然,前提并不需要该事物在所有世界都存在。如果这个物体不论处于何处,指示词都指向它,那么可以说,此指示词严格地指向某一特定物体。

——索尔·克里普克

我的叔叔马尔赛罗·桑切斯-普鲁斯特曾在日记中写道:

当一个人在睡梦中时,时辰的游丝以及年岁和世界的顺序便在他身边围上一圈。当他从睡梦中醒来时,他本能地向它们询问,一瞬间便知晓了他在地球上的方位、在梦中度过的光景;但是这些时空的顺序会变得错乱无章,甚至断裂破碎。

我从睡梦中醒来时,从未错乱或断裂过。我就是人们口中那种从不糊涂、不屈不挠的男人,所有生性简单的男人都是如此。每天,我都向这个不眠不休的世界,送上我那适度但坚硬的晨间勃起:我与世界的每日约定是如此简单而美好。

我的情况并非不常见,而正相反,很常见。近期科学研究证明,大部分男性在每天早晨醒来后、做任何其他事情之前都会首先注意到自己那肿胀而坚挺的性器官。原理简单得很:在晚上,身体将血液输送到男性性器官,目的在于维持温度、保障其健康和正常功能。所以,很多男性在醒来时身体都会出现的勃起现象势头强劲,令人颇感自豪。这强有力的勃起,就像是经过一夜幽眠后抛向清醒世界的第一只锚。女人们不会体验到相似的感觉。而正因为如此,她们在醒来时会感到失落十足,温和而忠诚的卡戎不会将她们从世界的一端送向彼岸。

这个被众人下流地称为“支帐篷”的雄性生殖现象是生理上的,而绝不是心理上的。但是,和其他众多生理现象一样,勃起很快被人们当成某种精神和心理健康问题。如果男人对晨间勃起后的阳具不理不睬,过一会儿后(也就是喝口咖啡或是冲澡的工夫)阳具变软,那么在这一整天里,男人的脾气会越来越臭,浑身满满的怨气和愤怒。他会变得严肃固执,在沉默中施加暴力,甚至会对身边的人产生不忠和背弃的想法,包括他的家人和工作同事。但是,倘若睡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关爱他、将他体内积压的股股热流释放出来,那么男人一整天都会心情颇好,态度温和,行为克制;甚至,他的心肠都会变软,尽显博爱仁慈的一面。这些科学解释,先说到这儿。

我的叔叔马尔赛罗·桑切斯-普鲁斯特对世间万物有着诸多理论:他说男人必须和一个理解上述男性生理现象的女性结合。用他的原话来讲,男人所选择的女人必须能够“舒缓那些因时间拉伸而变得敏感的男人们在漫长的睡梦中在体内积聚的愤怒。”他说的这番话并没有人听懂。但是他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选择和婶婶纳迪娅结婚,不离不弃直到死亡(我这可怜的婶婶死于心绞痛,和贝尼托·胡亚雷斯的死因相同)。纳迪娅婶婶很可能是个心机颇深的女人:她虽然穿着打扮像个孤儿院的教导员,但毋庸置疑,是一位“晨间舒缓”大师。

在这件事上,我的运气从来都不怎么样:也许是因为一个天生好运之人(比如我)的运气所覆盖的范围并不能触及人类各种经历中那些私密而分散的角落。运气所达之处,轨迹如同钟形曲线,总是触不到边边角角。小瘦子满足我的需求直到她怀孕,算算只有两个星期的光景。之后,她便对我置若罔闻。她面对别人的需求(尤其是我的需求)态度总是很差。但是,我生命中的其他女人也未能舒缓我的晨间欲求。瓦内虽然长得不丑,但是口气像小鸡一样臭。所以在这段婚姻中,我是那个规避人体接触的人。而薇洛呢,睡觉时候的模样居然和前总统费利佩·卡尔德龙出奇地相似。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她睡觉的时候脸会肿起来,尤其是嘴巴、鼻子和眼皮那里。虽然我很想和她亲热,但每当我看她睡觉时的那副模样(面部因睡梦而肿胀扭曲,神似将我们国家带入黑暗年代的那个总统),恐惧便会嗖地钻进我的身体,吓得我不得不轻手轻脚地下床,默默地冲上一杯浓咖啡压压惊。最后,来说说瓦尼娅:她早上醒来时脾气大得很。我从来都不敢主动求欢,因为害怕她从桌子里拿出链子,然后压在我身上抽我。我每次都会等着她迈出第一步。她一般会链子在手,说出一串晦涩难懂的多音节指令,类似于“高速路,跪下舔我!”,或是“高速路,你给我在这里躺下求欢!”,或者简单的一句“高速路,满足我!”不论是何种情况,谢天谢地,瓦尼娅却从未迈出这第一步,而我则学会了隐忍。我隐忍的本领无人能及,所有信奉天主教的男人皆如此。

在那个早晨,那个我经历了一次短暂被绑架的早晨,下身的勃起引起了我的注意:像是陪伴在我身边的一位忠诚的提盾侍从,它的出现令我每天在同一时刻恢复神志,从梦境回到现实。我希望能让它舒服、让自己舒服,但是双手却感到无比沉重,令我无法继续行事。我猜我又继续睡了过去,脑子里想着我那位悲观的叔叔詹姆斯·桑切斯·乔伊斯常说的那句话:“历史是一场噩梦。我们身处噩梦,努力试图醒来。”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当我重新恢复神志后,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类似于刚刚刷完漆的木头。我立刻感觉到双目间的鼻腔内火辣辣地疼,令我难以忍受。我躺在一个冰冷而坚硬的地方,但额头两侧却汗如雨下。我的脑袋像小鸟的心脏般震颤着。我感到舌头上一阵奇特的刺痛,喉咙里散发着鲜血的铁锈味道。四周的寂静将心脏在胸口疯狂的跳动声放大,放大。而在这寂静中,我听到了一声嘟囔,或许是因呼吸困难而发出的鼾声,听上去又像声呻吟。我想来想去,猜到自己应该睡在一个多人间,身边有人正在睡觉。我不想睁眼,试图再次进入睡眠状态,但失败了。

关于路易吉神父的教堂拍卖我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小佛牵着我的手从教堂走到大街上。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上一次我们牵手时,他的小手被包裹在我的大手里。但是这段回忆令我瞬间呼吸困难,我很想号啕大哭。我们手拉手走过广场,走到一辆在街角等待我们的汽车旁。我一路唱着“啦啦哒!啦啦哒!”,尝试向悉达多阐释小红帽故事倒着讲的欢乐与玄妙。但悉达多却直视前方,理都不理我。他这副样子很像某些父母:当孩子们试图向他们解释某些复杂的事情时,他们选择了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