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三 比喻故事(第2/4页)

我闭着眼睛,试图沉溺在轻眠的甜蜜中。我的舌尖在上颚缓缓游走,而就在此时,我的世界瞬间崩塌。当我正准备舔舐我那一排如贝尼尼设计的圣彼得广场柱廊般神圣纤美的弓形牙齿时,居然发现牙床空空如也!空空的。空空的!一颗牙都没有。唉呀玛丽莲!我一只手伸到嘴边,猛得睁开双眼。我摸摸嘴唇、舌头、上颚和那光秃秃的牙床。空空如也,一颗牙都没有。若是圣彼得广场的伟大建筑师在某一天来到梵蒂冈后,站在这个提前代表了天主教最为辉煌的建筑高度的广场里,却发现矗立在四周半圆形柱廊里的陶立克立柱消失了,他会怎么做?我的牙齿,我那碌碌人生的代表建筑,我那拍卖师事业的明珠,已经不在了。

我环顾四周,观察我睡觉的这间屋子的环境:结果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简直就是地狱。我面前的墙上有一块屏幕,屏幕里投射的画面是一个无比巨大、身形异于常人的小丑。他凝视着我,表情平和。恐惧将我牢牢抓住,合乎逻辑的做法应该是赶紧起床、冲向小屋子那扇半掩的门后逃离。但害羞的我动都不敢动:我勃起了,勃起得坚韧而毫无道理,我无法从床上起身。我竖起脖子,再次环顾四周。四面墙上挂着的四块屏幕里,四个患有紧张症的小丑正盯着我看。

我坚信自己已身陷地狱。突然瞬间坠入地狱大门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轻易地答应了参与圣阿波罗尼亚教堂拍卖会。或者还有一种更为可怕的可能,就是我被绑架了:在这个国家,人命不值钱,比墨城到阿卡普尔科的一张金星长途大巴车票还便宜。

面前屏幕里被放大的这个小丑,脸被涂成白色,黑色的嘴巴微笑着。他光秃秃的脑袋上戴着一顶卓别林式的帽子,帽子特别小。我将脑袋转向右边。另一只同样身形夸张的小丑穿着彩色网格连体衣,脸上涂的颜料几乎是血红色的,大脑袋两侧冒出几撮黄毛。我左边的小丑则身着白色网格连体衣,围着黄色鸭毛织成的围巾;他的脸被涂成粉色,真眉毛上方又画了若干条不同颜色的假眉毛,一根根搭成楼梯通向禿得精光的大头顶。不用说,这三个小丑都顶着个常见而可怕的球形鼻子。我不想过多研究站在我背后的那个小丑,我只是看到一只肥大的黑鞋和红黑相间的脸庞。经我这么匆忙快速地瞟了一眼之后,我觉得四个小丑里最令我毛骨悚然的就是他。我转回头,冲着面前的白脸小帽子小丑。就在此时,令我大惊失色的事情发生了:我面前的小丑冲我眨了眼睛,眨了两下。

我等了几秒钟,看看他是否会重复刚才的举动,还是我已经晕头转向到产生幻觉了。不仅小丑眨了眼睛,而且我突然听到从房顶角落传来的一个声音,而小丑却并没有张开嘴巴:“方希乌尔,这一切几乎都很美,不是吗?”我没回答,因为我觉得他显然不是在和我说话。“高速路,你就是个白痴!”我心想。“白痴。”我大声重复道,虽然气势很弱。

我的声音听上去很陌生。没有牙齿的坚固支撑,从我嘴里说出的句子像是被击败的老人嘴中嘟囔出的一口轻飘飘的气,气若游丝。就在此时,从房顶上又传来那个平静而缓慢的声音。这个声音充满了某种形而上的慵懒,这种慵懒常见于青少年身上。他模仿我说:

“白——痴——”

“您是谁?”我警觉地问道。

“你别装了,方希乌尔。”

“您说什么?”

“我说你别装傻了,方希乌尔。”

“您可把我弄糊涂了。我是古斯塔沃·桑切斯·桑切斯,您也可以叫我高速路,随时为您效劳。”

“你别装傻了,混球。快告诉我,你把我的卸妆膏藏哪儿了!”

“我不清楚您到底在说什么。”我回答道。

这时候我注意到那个声音是从房顶的喇叭传出来的。房间里还有另外三个喇叭,在房顶的四角。

“我的卸妆膏,方希乌尔你个混蛋。我的脸都快要裂开了,我要卸妆!”

“我不用卸妆膏啊,我又不是女人,也不是小丑,我不化妆。”

“你说你不是小丑?臭不要脸的方希乌尔,装疯卖傻,满嘴谎话!”

“我叫古斯塔沃·桑切斯·桑切斯,大家都亲切地叫我高速路。”

“得了吧你!”

“我是这世界上最棒的拍卖师。”

“哦?是吗?那你这次来,是为了卖给我们什么?”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便默不作声了。小丑继续说个不停。他问我知不知道“珍珠的比喻”,但还没等我回答,他便将故事细细讲来。他给我讲故事的模样,先是在哄小孩子或是唬游客,吐字缓慢,用词准确:

天堂仿佛藏匿在田野中的宝藏。当一个男人找到这份宝物时,他便又将它藏起。这一找一藏给男人带来的快乐,使其倾尽所有将田地买下。

“方希乌尔,你会怎么办?”

“我?我觉得什么都不做更好。”

“白痴。”

“为什么叫我白痴?”

“因为方希乌尔你什么都不懂。”

小丑眨了眨眼睛,然后毫不遮掩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对我说:

“方希乌尔,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最无趣、最最愚蠢的。别人讲的笑话,你总是笑不起来。你不懂得如何欣赏幽默。这一点恰恰说明了你智力上的缺陷。”

说罢,他马上闭上眼睛。从他的呼吸声我隐约判断出,此刻的他已睡死过去。

小时候,每次当我参加那些漫长无聊却又不得不去的家庭聚餐时,我那位穿着塑料凉鞋、爱耍酒疯的堂哥让-保罗·桑切斯·萨特总会在聚餐即将结束、差不多快要上甜点时说:“地狱即我们,我们即地狱。”他冲着我们大喊大叫,诅咒我们,有时候甚至向我们身上扔东西或掷散落在桌布上的剩饭(特别是那些米饭团)。然后他会夺门而出,把门重重地摔一下。之后的一段日子他行踪不明,直到下一次聚餐我们才见到他。但聚餐上他又会胡闹,只是变了些撒疯的路数。就这样循环往复,两个月一闹。直到有一天让-保罗犯心脏病,才终于要了自己的命:当时他正在安非他命的强劲药效下玩动感单车。关于家庭回忆,先说到这儿。

可怜的让-保罗,他说的那些关于地狱的理论可能还真有几分道理。我自始至终都认为,地狱充满了可怕的人,而你有一天可能会变成他们,变成那些令你感到最害怕的人。对于让-保罗来说,最可怕的人是那几位他瞧不起的亲戚:道德败坏的叔叔,浑身香脂气的婶婶,自以为是的表兄弟们。有些人害怕自己的敌人,有些人害怕大街上自言自语的疯子,有些人害怕当众清洁皮肤的女疯子,有些人无法忍受穷人、身体残缺的人和流浪汉。对于我来说,什么人都不会比穿着小丑衣服的人可怕,因为我总是害怕自己也会变成小丑。而此刻的我,丢掉了满口牙齿,瘫在地板上,面前是投射在录影里半睡半醒、抑郁到精神极度紧张的巨型小丑:而我居然被认为是他们当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