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章(第4/6页)

“您简直在胡说八道,”我鄙夷地看着他说。

“胡说八道,哈哈哈!我猜猜您在想些什么好吗?您在想,为什么我要把您带到这里来,而且无缘无故地,突然在您面前大谈隐私呢?对不对?”

“不错。”

“我看,您以后会知道的。”

“其实很简单,您差不多把两瓶酒都喝光了,所以……有了醉意。”

“干脆就是说我醉了。很可能。‘有了醉意!’——这比说‘醉了’更委婉一些。啊,多么彬彬有礼的人哪!可是……我们好像又在吵架了,而我们本来是要谈一个引人入胜的话题的。对了,我的诗人,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美好温馨的东西,那就是女人。”

“您知道吗,公爵,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您偏偏要拿我当心腹,向我宣泄您的隐私和……对爱的追求呢?”

“嗯……我说过了,您以后会知道的。放心吧;不过,也可能什么原因都没有;您是诗人,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这一点我已经对您说过了。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无所不谈,而且丝毫不以为耻,这样突然撕下面具,这样厚颜无耻,有一种特殊的快感。我对您讲一个笑话:在巴黎有一位官员,是个疯子,后来人们认定他确实疯了,便把他送进了疯人院。他在将疯未疯的时候,想出了一个消遣的办法:他在家里把自己脱得精光,一丝不挂,只剩脚下的一双鞋子,他披上一件长及足踝的宽大的披风,把它裹在身上,于是神色庄重地来到大街上。嗯,从一旁看上去,他和别人一样,正披着宽大的披风在悠闲地散步。但只要他在什么地方遇到一个单身的路人,而附近又阒无人迹,他就带着极其严肃的沉思的样子,默默地朝他走过去,突然在他面前站住,掀开大氅,十分……坦然地裸露自己。这情形会持续一分钟,然后他又裹上披风,丝毫不动声色,默默地从惊得发呆的目击者身边走过去,高傲而从容,好像《哈姆雷特》里的幽灵。他对所有的人都这样,不管那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这是他唯一的乐趣。在某个席勒最料想不到的时候,对他突然吐出舌头,把他吓一跳,也可以多少得到那同样的乐趣。‘吓一跳’——这说法怎么样?这是我在你们的当代文学作品中读到的。”

“哼,那是个疯子,可您……”

“可我是别有用心?”

“对。”

公爵哈哈大笑起来。

“您说得不错,我亲爱的,”他说,脸上是一副恬不知耻的神气。

“公爵,”我说,他那厚颜无耻的样子使我火了,“您憎恨我们,包括我在内,您现在是在向我发泄、报复。这都是由于您的极端渺小的虚荣心。您满怀恶意,因为您心胸狭隘。我们触怒了您,也许最使您恼火的就是那个夜晚。自然,除了这样对我表示极端的蔑视之外,您没有向我报复的更有力的办法;您甚至不顾人人都应当遵守的普通的礼貌,而我们是应当彼此以礼相待的。很清楚,您想表明,您在我面前甚至不屑于顾及廉耻,所以那么毫不隐讳地突然在我面前撕下可恶的面具,显示出您在道德上已经堕落到何等寡廉鲜耻的地步……”

“您何必对我说这些呢?”他问,粗鲁而凶狠地望着我。“表示您明察秋毫?”

“表示我懂得您的意思,并且明白地告诉您。”

“怎么这样想呢,我亲爱的,6”他接着说道,突然改用原来那种闲聊的愉快和善的口气。“您只是打断了我的话头。喝酒,我的朋友7,让我给您满上。我刚才想告诉您一个绝妙的非常有趣的奇遇。我大致上对您讲一讲。我过去认识一位太太;她已经不太年轻,有二十七八岁了,是个绝色美人,那胸脯,那风姿,那步态!她的目光像鹰一样锐利,但总是威严而冷峻,举止庄重,难以接近。她那纯洁无瑕、严于律己的高尚品德使人人见而生畏。她的确严于律己。在她的圈子里没有比她更严厉的裁判。她不仅谴责其他女人的放荡行为,而且谴责她们的微不足道的弱点,她的裁决是不可更改、不容上诉的。她在自己的圈子里有很大的影响。那些因为品德高尚而最令人敬畏、最骄傲的老太太们也都尊重她,甚至奉承她。她以冷漠无情的目光打量所有的人,就像中世纪的修道院院长。她的目光和评判使青年妇女不寒而栗。她的一个意见,一个暗示就足以毁掉别人的名誉,——她在社会上就有这样的地位,连男人们都怕她。最后她沉溺于一种直觉的神秘主义,不过这也是宁静而庄严的神秘主义……实际上呢?没有一个荡妇比这个女人更淫荡,我有幸博得了她的青睐。一句话,我成了她的神秘的秘密情人。我们的幽会安排得极其巧妙,极其在行,连她家里的人都丝毫没有起疑心。只有她的美貌的侍女,一个法国女郎,了解她的全部秘密,不过这个侍女是完全可以信任的;她也参与其事,——怎样参与?这我就不说了。我的这位太太非常淫荡,连萨德侯爵8也可以拜她为师。但这种乐趣的最强烈、最刺激、最令人震撼之处,在于它的神秘性和恬不知耻的言行不一。这是对伯爵夫人当众宣扬为崇高、卓绝、不可违背的一切的嘲弄,而且本质上也是恶魔似的狂笑,是有意识地践踏一切不可践踏的东西,——而这一切都做得肆无忌惮,放纵到了极点,连最狂热的头脑也不敢想象,——这才是主要的,才是这种乐趣的最鲜明的特点之所在。是的,她是有血肉之躯的魔鬼,不过这个魔鬼有不可抗拒的魅力。我现在想起她还不禁心驰神往。在情热似火的高潮中她突然会发狂似的哈哈大笑,我理解,十分理解这种狂笑,于是我也狂笑起来……我现在回想起来还会激动得喘不上气来,虽然这已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一年之后她抛弃了我。我即使想对她有所不利,也办不到。嘿,谁会相信我的话呢?这个典型如何?您想说什么呢,我年轻的朋友?”

“嘿,真下流!”我厌恶地听了他的这段自白,回答道。

“如果您不这样回答,就不是我的年轻的朋友了!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哈哈哈!等着吧,我亲爱的,您有了更多的生活经历才会明白,而现在您还是喜欢甜食的时候。不,看来您不是诗人;这个女人懂得生活,而且善于享受生活。”

“可是为什么要堕落到兽性的地步呢?”

“什么兽性?”

“这个女人以及您和她那样堕落就是兽性。”

“哦,您把这叫做兽性,这是一个迹象,说明您还被人牵着走。当然,我承认,独立见解可以有完全相反的表现,不过……简单地说吧,我亲爱的……您要承认,这些话都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