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章(第3/6页)

“您使我吃惊,公爵,我认不出您了。您这是小丑的腔调;这种出乎意料的自白……”

“哈哈哈,这话不无道理!绝妙的比喻!哈哈哈!我在纵酒作乐,我的朋友,我在纵酒作乐,我又快乐又满足,您嘛,我的诗人,对我要多多宽容才好。不过我们还是喝酒吧,”他洋洋自得地说,一边往杯子里斟着酒。“告诉您,朋友,您记得在娜达莎家里度过的那个夜晚,就是那个夜晚使我彻底走上了极端。不错,她本人挺可爱,可是我离开的时候满腔怒火,并且永远不愿忘记。既不愿忘记,也不想隐讳。当然,也会有我们得意的时候,而且为时不远了。不过,我们现在暂且不提。顺便说说,我想告诉您,我性格上有一个特点,您还不了解,就是我憎恨所有那些庸俗的、一文不值的天真烂漫、田园牧歌,而且我最乐此不疲的消遣之一,就是起先我自己也装出那副样子,仿效那种声调,对某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席勒态度亲切,加以鼓励,然后突然惊得他仓皇失措;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在他面前突然揭开面具,一改平时的庄重,对他做个鬼脸,吐出舌头。怎么样?您不能理解,或许觉得这样做很恶劣,很荒唐,很粗俗,是这样吧?”

“当然,是这样。”

“您很坦率。可是人家折磨我,叫我有什么法子呢!我坦率到荒唐的地步,但这是我生就的脾气。不过我很想谈谈我的往事。您可以更加了解我,而且讲起来也很有趣。不错,我今天也许真的像个小丑,而小丑是坦率的,不是吗?”

“听着,公爵,现在很晚了,而且说真的……”

“怎么?天哪,多么没有耐心!何必性急呢?嗯,再坐一会儿,友好地、诚恳地谈谈,知道吗,就这样,一杯在手,像两个好朋友在谈心。您以为我醉了,没关系,这样更好。哈哈哈!说实在的,这些友好的交往以后总是会久久难忘,回忆起来是那么愉快。您心肠太硬,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不大容易动感情,很冷酷。我说,对于像我这样的朋友,您怎么就舍不得个把小时呢?何况这也与正事有关……您怎么就不明白呢?还是作家呢,您要感谢这个机会才对。您可以拿我当个典型来写嘛,哈哈哈!天哪,我今天真是坦率得可爱啊!”

看来他喝多了。他的脸色变了,脸上有一副恶狠狠的神气。显然,他想挖苦人、刺人、咬人,尽情地嘲笑一番。“他醉了,这也不坏,”我想,“醉汉总是容易露出口风。”可他心里在打着鬼主意。

“我的朋友,”他说,看来他很得意,“我刚才也许不合时宜地向你承认了一点,说我在某些情况下,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对人吐舌头。由于这种天真无邪的坦率,您把我比作小丑,这真叫我笑死了。不过,如果您责备我,或者感到奇怪,认为我对您非常失礼,大概您还觉得我不成体统,像个粗人,总之,觉得我对您突然改变了讲话的腔调,如果您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首先,我喜欢这样,其次,我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和您在一起……我是说,我们现在像好朋友一样,在一起饮酒作乐,再说了,我非常喜欢随心所欲。您知道吗,由于随心所欲,我曾一度是个幻想家和慈善家,脑子里转的念头几乎和您的完全一样。不过这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在我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记得那时我还抱着人道的目的回到自己的乡村,不用说,我觉得乏味极了;您不会相信,我那时发生了什么事情。由于寂寞,我开始去认识一些漂亮的女孩子……您不会对我做鬼脸吧?啊,我年轻的朋友!我们现在是好友相聚。什么时候开怀畅饮,什么时候就会敞开心扉!我是俄罗斯人,真正的俄罗斯性格,爱国主义者,喜欢敞开心扉,而且人应当及时行乐,享受人生。有一天我们死了,还能有什么呢!嗯,就这样,我开始拈花惹草。我记得,一个牧羊女还有个丈夫,他是很英俊的青年农民。我狠狠地惩罚了他,想把他送去当兵(这是我从前的恶作剧,我的诗人!),却终于没有送他去。他死在我的医院里了……我在村子里办了一所医院,有十二张床位,设备很好;里面很干净,铺着镶木地板。不过我早就把它拆了,可当时我是引以为自豪的,我是慈善家,嘿,可我为了人家的老婆差点儿一顿鞭子把她的丈夫打死……喂,您怎么又在扮鬼脸?您听了觉得讨厌?触犯了您的高尚的感情?好了,好了,您别激动!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那样做,正是在我充满浪漫主义情调的时候,想为人类谋福利,想成立一个慈善协会……这就是我当时的思想轨迹。就在那时我鞭打了他。现在我不会再打人了,现在要做鬼脸,现在我们大家都在做鬼脸,——时代不同了……不过现在最让我好笑的是那个傻瓜伊赫缅涅夫。我相信,他对我鞭打青年农民的事是完全了解的……您猜怎么着?他由于心地善良,他的心大概是蜜糖做的,还由于那时他很喜欢我,暗自对我称颂备至,所以他决定什么都不信,于是别人怎么说他也不信;就是说,他不相信事实,十二年来他全力维护我,直到他自己倒了大霉。哈哈哈!不过这都是废话!喝,我年轻的朋友。我说,您喜欢女人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只是听着。他已经在喝第二瓶酒了。

“我喜欢在吃夜宵的时候谈女人。夜宵之后我想给您介绍一位菲力贝特小姐5,——啊?您看怎样?您这是怎么了?连看也不愿看我……哼!”

他若有所思。不过他突然抬起头来,好像挺郑重地看着我,继续说了下去。

“听着,我的诗人,我要向您揭示一个人性的秘密,这个秘密您似乎还完全不了解。我相信,此刻您一定说我是罪人,甚至说我是淫棍、恶魔。可是我要对您说!只要有一天(不过,从人的天性来看,这是永远不可能的),要是有一天,人人都把自己的全部实情写出来,所写的不仅是他怕对别人说,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别人说的东西,不仅是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怕说,甚至对自己有时也不敢承认的东西,——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会臭气熏天,我们所有的人一定会窒息而死。顺便说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上流社会的规矩和礼貌那么不可或缺。它们具有深远的意义,——我说的不是道德意义,而只是说预防的意义,方便的意义,自然,说方便的意义更恰当,因为道德实质上就是一种方便,这就是说,道德完全是为了方便而发明的。不过关于礼貌以后再说,我要离题了,待会儿您再提醒我谈礼貌问题。我的结论是这样的:您指责我腐化堕落,道德败坏,而我现在的过错也许只是比别人更坦率而已;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别人连对自己也不肯承认的东西,我却毫不隐讳……我这样做很不好,可是我愿意。不过,您放心,”他讥讽地笑着说,“我说我有‘过错’,但我决不会请求您原谅。还有一点请注意:我不会使您为难,不会向您打听,您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些隐私,以便利用您的隐私来为自己辩护……我的行为是得体而高尚的。一般地说,我的行为总是很高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