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八章(第2/3页)

“我的小宝贝呀,”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叫了起来,“一定很冷吧,你是在楼上呀!”

“我穿着一件小皮袄,”涅莉回答说。

“小皮袄管什么用……我的宝贝,你遭了多少罪呀!他,你的那个外公,怎能这样呢?”

涅莉的小嘴唇微微颤抖起来,但她使劲忍住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才回来,进来时意外地撞在我身上,他叫道:是谁?我说是我。他大概以为我早走了,看到我还在那里,感到很惊讶,在我面前站了好久。突然他用手杖敲了一下楼板,跑去开了门,一会儿给我拿来了一把铜币,都是五戈比的,向我扔过来,都掉在楼梯上。‘给你,’他叫道,‘拿去吧,我的钱都在这里了,告诉你妈,我诅咒她,’随即把门砰地关上。铜币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我摸黑把它们一个个捡起来,外公一定想到,他把铜币撒得满地都是,我在黑暗中很难把它们都捡起来,便拿着一支蜡烛开门走了出来,有了烛光,我很快就把钱都找到了。外公也亲自和我一起找,他对我说,这里大概一共是七十戈比,说着就走了。我回到家里,把钱交给妈妈,把情况也都告诉了她,妈妈的病情更加重了,我自己难受了一夜,第二天也发起了高烧,不过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因为我对外公有气,等妈妈一睡着,我就走到街上,朝外公的家里走去,还没有走到,就站在桥上。这时那个人正好走过……”

“那是阿尔希波夫,”我说,“我对您讲到过他,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是他曾和一个商人到布勃诺娃那里去,在那里挨了一顿揍。那时涅莉是第一次见到他……说下去,涅莉。”

“我叫住他,向他要钱,要一个银卢布。他看看我,问我:‘一个银卢布?’我说:‘是的。’他笑了,对我说:‘跟我来。’我不知道,该去还是不该去,突然有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者走了过来,——他听见我在要一个银卢布,弯着腰问我,为什么我非要一个银卢布不可。我告诉他,妈妈病了,要这些钱买药。他问我们住在哪里,并且记下了地址,给了我一个银卢布的纸币。那个人一看见戴金丝边眼镜的老者就走了,没有再叫我跟他去。我到小店里去把纸币换成了铜钱,用纸把三十戈比包好,留下来给妈妈,七十戈比没有用纸包,故意攥在手里去见外公。我到了他那里,推开门,站在门口,抡起手臂,把所有的钱使劲扔给他,扔得满地乱滚。

“‘给,把您的钱拿去!’我对他说。‘妈妈不要您的钱,因为您诅咒她,’我把门砰地关上,一溜烟跑了。”

她目光炯炯,以一种天真的挑战神气望着老头子。

“该,”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说,她不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把涅莉紧紧地搂到怀里,“对他就该这样;你的外公是个刻薄的冷酷无情的人……”

“哼!”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有了反应。

“那后来呢,后来呢?”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急切地问道。

“我不再去看外公了,他也不再来看我,”涅莉回答说。

“怎么,你和妈妈的日子怎么过啊?唉,你们好可怜,真可怜!”

“妈妈的病情更加恶化了,她已经不大能起床,”涅莉哽咽着说,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们已经一文不名了,我就跟着大尉的遗孀出去。她挨家乞讨,在街上也拦住好心人求乞,她就这样活着。她告诉我,她并不是乞丐,她有文件证明她的身份,文件上还写明,她家境贫寒。她把这些文件拿给人看,有些人看了就给她钱。就是她曾对我说,向所有的人乞讨并不可耻。我就跟着她走街串巷,得到一些施舍,我们就以此为生。这事让妈妈知道了,因为邻居骂她是乞丐,布勃诺娃亲自来对妈妈说,最好把我交给她,不要再讨饭了。她过去也来找过妈妈,带钱给她;妈妈不要,布勃诺娃就说:您何必这样倔强呢,又派人送来食物。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妈妈哭了,非常震惊,布勃诺娃就骂她,因为她已经喝醉了,并且说我本来就是个乞丐,在跟着大尉的遗孀讨饭,当天晚上就把大尉的遗孀赶出了屋子。妈妈知道了这些情况,哭了起来,后来她突然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拉着我的手要走。伊万·亚历山德里奇来劝阻,可是她不听,我们就走了。妈妈勉强能走路,时常要在街上坐下来,我搀扶着她。妈妈老是说,她要去见外公,要我带她去,这时天早就黑了。我们突然来到一条大街;那里的一幢楼房前停着许多四轮马车,有很多人从车上下来,窗口灯火辉煌,并且飘来音乐声。妈妈站住了,她抓住我的手,就在那时她对我说:‘涅莉,做个穷人吧,一辈子做个穷人吧,不要到他们那里去,不管有谁邀请你,不管有谁来了。你是有可能待在那里的,做个衣着漂亮的富家小姐,可我就是不愿意。他们都是一些凶狠冷酷的家伙……所以我嘱咐你:做个穷人吧,去做工,去讨饭吧,如果有谁来找你,你就说:我不愿到你们那里去!……’这是妈妈在病中对我说的,我要一辈子听她的话,”涅莉补充道,她激动得发抖,小脸通红,“我要一辈子当女仆,做工,我到你们家来,也是要当女仆,做工,不是要做你们的女儿……”

“得了吧,得了吧,我的宝贝,得了吧!”老太太紧紧地搂着涅莉说道。“要知道,你的妈妈那时是有病哪。”

“她是疯了!”老头子暴躁地说道。

“就算她是疯了!”涅莉猛地转身对他说,“就算她疯了,可是她对我这样说,我就要一辈子照办。她说了这句话,甚至晕了过去,倒在地上。”

“我的天哪!”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叫道,“一个病人,冬天昏倒在大街上?……”

这时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用一只手沉重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用一种沉重的、茫然的目光扫了我们大家一眼,又仿佛虚弱无力地跌坐在圈椅里。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不再看他,抱着涅莉放声大哭……

“就在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天,妈妈在傍晚把我叫到跟前,拉着我的手说:‘我今天就要死了,涅莉,’她还想说什么,可是已经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她,可是她好像已经看不见我了,只是把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悄悄地抽出我的手,冲出了屋子,一路上跑着去找外公。他一见到我,马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看着我,他极为震惊,脸色变得煞白,浑身颤抖起来。我抓起他的手,只说了一句话:‘她就要死了。’这时他突然惊慌失措,抓起手杖跟着我就跑;他连帽子也忘了戴,可是天气很冷。我拿起帽子给他戴上,两个人一起奔了出来。我催他快走,对他说,最好雇一辆出租马车,因为妈妈马上就要死了;可是外公只有七个戈比。他叫住马车夫,讨价还价,那些人只是笑笑,还嘲笑阿佐尔卡,阿佐尔卡跟在身旁,我们跑了一程又一程。外公累了,喘不过气来,可还是急急忙忙地连奔带跑。他突然跌倒,帽子也掉了。我把他扶起来,又给他戴上帽子,搀着他走,直到夜色降临才回到家里……可是妈妈已经死了。外公一看到她,就双手一拍,颤抖着站在她身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我走到去世的妈妈身旁,抓起外公的手,对他叫道:‘你看看吧,你这个狠心的坏人!你看看!……你看呀!’外公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