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临终前的回忆(第3/8页)

我们在花园里走了一个来回,她才又说起话来。

“马斯洛鲍耶夫今天来过,昨天也来过,”她说。

“是呀,他最近成了你家的常客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吗?妈妈非常相信他,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觉得他什么都懂(法律啦什么的),什么事都能办得到。你猜猜,她现在有个什么念头?她暗中又伤心又惋惜,我没有成为公爵夫人。这个念头使她寝食不安,看来她把心事都对马斯洛鲍耶夫说了。这件事她不敢对爸爸讲,她想:马斯洛鲍耶夫能不能帮帮她呢,哪怕是在法律方面?马斯洛鲍耶夫看来没有顶撞她,于是她就用葡萄酒款待他,”娜达莎讪笑地说。

“这个调皮的家伙是干得出的。可你怎么会知道呢?”

“是妈妈亲自对我露了口风……她是转弯抹角说的……”

“涅莉怎么样了?她好吗?”我问。

“我简直奇怪,瓦尼亚,你到现在都没有问起她!”娜达莎责备地说。

涅莉在这个家里是所有人的宠儿。娜达莎非常爱她,涅莉也终于对她真心相待。可怜的孩子!她没有想到,她会遇上这么多好人,会得到这么多人的爱,我高兴地看到,她那颗愤世嫉俗的心变得宽容了,她向我们大家敞开了心扉。她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呼应着大家的爱,和过去不同,她现在被温馨的爱所包围,而过去的生活只能在她的心里孕育着不信任、仇恨和固执。不过,她曾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坚持固执的态度,有意隐藏在她的内心涌动的温情的泪水,最后才向我们大家流露了她的一片真情。她深情地爱上了娜达莎,接着又深爱着老头子。而我更是她离不开的人,要是我好久不来,她的病情就会加重。最后这一次,我要离开两天,以便最后完成被耽误的工作,我不得不好好安慰她……当然,找了一些能使她放心的理由。涅莉还是不好意思太直露、太无所顾忌地表露自己的感情……

我们都很为她操心。我们没有经过任何交谈,默默地决定,她将永远留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家里,可是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她的病情也越来越沉重。当初我和她来到两位老人的家里,老两口与娜达莎终于在那天言归于好,从那天起涅莉就病了。不过,我在说什么呀?她一向就有病。过去她的病情也在慢慢加剧,不过现在开始非常快地日益沉重。我不了解,也讲不清,究竟是什么病。不错,她发病的次数比过去略微多了一些,然而主要的似乎是精力衰竭,虚弱不堪,是经常过于激动,心情紧张,这种情况近来已经把她折磨得不能起床了。奇怪的是,她的病越沉重,她就越和善,越温柔,涅莉对我们就越真诚开朗。三天前,我从她的小床旁边走过的时候,她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跟前。房间里没有别人。她的脸在发烧,眼里闪着火热的光芒。她急剧而充满激情地向我探过身子,我弯下腰凑近她时,她用黝黑瘦弱的双臂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热烈地吻我,然后马上就要求见到娜达莎;我把她喊来了;涅莉一定要娜达莎坐在她的床边,并且看着她……

“是我自己想看您,”她说。“昨天我梦见过您,今夜也一定会梦见您……您常在我的梦里出现……夜夜如此……”

她显然有话想说,她的感情需要宣泄;但是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除了我,她最爱的人可以说就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应当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几乎就像爱娜达莎一样爱她。他有令人惊叹的本领,能使涅莉开怀大笑。他一来往往就有了欢笑甚至嬉闹的声音。病中的小姑娘开心得像个婴儿,她对老头子撒娇,戏弄他,对他讲自己的梦,而且总是杜撰一些逗笑的情节,还要他也讲故事给她听,老头子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涅莉”,是那么高兴,那么称心,每一天都被她逗得越来越欢天喜地。

“她是上帝派来,弥补我们大家所遭到的苦难,”有一天晚上他要离开涅莉了,照例给她画了十字以后,对我这样说。

每天晚上我们都相聚在一起(马斯洛鲍耶夫也几乎每晚都来),偶尔来访的还有老医生,他心里充满了对伊赫缅涅夫老两口的依恋之情;涅莉也坐在圈椅里被抬到我们的圆桌旁。通阳台的门敞开着。夕阳下的碧绿的小花园历历在目。园中飘来青草和刚刚绽放的紫丁香的清香。涅莉坐在圈椅里时而温柔地看看我们大家,倾听着我们的谈话。有时她兴奋起来,也不知不觉地说点儿什么……不过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听着,通常会感到忐忑不安,因为在她的回忆里有一些不能涉及的话题。那一天,我、娜达莎和伊赫缅涅夫夫妇都深感负疚,因为内心激动、心力交瘁的涅莉非要对我们讲讲自己的生活经历。医生特别反对这种回忆,于是大家通常是想方设法岔开话题。在这种情况下,涅莉却不露声色,仿佛不明白我们的用意所在,只顾和医生或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开开玩笑……

可是她的情况还是越来越糟。她变得异常敏感,心律失常。医生甚至对我说,她可能不久于人世了。

我没有把这话告诉伊赫缅涅夫夫妇,以免他们伤心。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深信,在起程之前她一定能康复。

“爸爸回来了,”娜达莎说,她听到了他的声音。“我们去吧,瓦尼亚。”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像平时一样,一跨进门槛就大声说话。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对他双手直摇。老头子立刻安静下来,他看到我和娜达莎,便神色匆忙地对我们谈起他奔走的结果:他所张罗的差使已经到手了,所以他很高兴。

“再过两个星期就可以动身啦,”他搓着手说,又关切地瞟了娜达莎一眼。而她报以微微一笑,拥抱了他,于是他的担心顿时烟消云散。

“我们要走了,要走了,我的朋友们,我们要走啦!”他喜气洋洋地说道。“只是你呀,瓦尼亚,和你分手真叫人难受……”(我注意到,他一次也没有邀我与他们同去……在另一种情况下,就是说,如果他不知道我爱着娜达莎,那么按他的性情,是一定会约我同行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们,没有办法啊!我很难受,瓦尼亚;不过换个地方,我们都会振作起来……换个地方,一切都会跟着改变!”他又瞅了女儿一眼,补充道。

他对这一点很有信心,并且因为有这样的信心而高兴。

“涅莉怎么办?”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说。

“涅莉?怎么说呢……她嘛,这个小宝贝有点儿小病,不过到那时她肯定能复原。她现在已经好些了,你说呢,瓦尼亚?”他似乎有点担心地说,不安地看着我,好像我能解除他的疑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