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临终前的回忆(第4/8页)

“她怎么样?睡得好吗?她没事吧?现在她醒了没有?我说,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我们赶快把小桌子搬到阳台上去,把茶炊也拿来,等朋友们到齐了,我们大家就坐在那里,让涅莉也来……那就太好了!她醒了没有呢?我到她那儿去。我只是看看她……不会吵醒她的,你放心!”他看到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又在对他摇手,连忙说。

不过涅莉已经醒了。过了一刻钟,我们都围桌而坐喝晚茶。

涅莉坐在圈椅上被抬了出来。医生到了,马斯洛鲍耶夫也到了。他给涅莉带来了一大束紫丁香;不过他不知有什么烦心的事,似乎很恼火。

顺便说说,马斯洛鲍耶夫几乎天天都来。我已经说过,人人都非常喜欢他,尤其是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但是我们绝口不提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马斯洛鲍耶夫自己也不提。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听我说,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还不是他的合法妻子,她便暗自决定,在家里接待她或谈论她都是不能容许的。大家都遵守这一条,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本人也十分注意。其实,要是娜达莎不在家里,要不是发生过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也许是不会如此挑剔的。

这天晚上涅莉不知怎么特别忧郁,甚至满腹心事。她似乎做了一个噩梦,正在想着梦中的情景。不过马斯洛鲍耶夫的礼物使她非常高兴,她满怀喜悦地看着面前插在玻璃杯里的鲜花。

“你很爱花吧,涅莉?”老头子说。“你等着吧!”他兴奋地补充道,“明天……不说了,你会亲眼看到的!”

“我爱花,”涅莉回答说,“我还记得,我们是怎样用鲜花迎接妈妈的。我们还在那边的时候(那边表示国外),妈妈害过一场大病,病了整整一个月。她有一个月没有跨出房门一步,我和亨里希商量好了,等妈妈起床,第一次走出自己卧室的时候,我们要在所有的房间里摆满鲜花。我们真的这样做了。妈妈晚上说,第二天早晨她一定要出来与我们共进早餐。第二天我们早早地就起来了。亨里希拿来了很多鲜花,我们用绿叶和花带把整个房间布置起来。有常春藤,还有那种很宽很宽的树叶,可我叫不出名字,还有别的叶子,它们碰到什么就会钩住,有大朵大朵的洁白的花儿,有水仙,我最爱水仙了,还有玫瑰,那么好看的玫瑰,花儿可真多啊。我们编成一条条花带挂起来,或者放在花盆里,还有的花像一棵棵树,就放在直筒的大桶里;我们把它们布置在屋角和妈妈的几把圈椅旁边,妈妈出来了,她好惊讶,好高兴,亨里希乐不可支……那情景我至今记得……”

这天晚上涅莉似乎特别虚弱,容易激动。医生不安地看着她。可她很想讲话。她讲着当初在那边的生活,讲了好久,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我们没有打断她。在那边,她与妈妈和亨里希去过很多地方,往日的回忆鲜明地活跃在她的脑海里。她激动地谈到蓝蓝的天,谈到她亲眼见过并从一旁经过的冰雪覆盖的高高的山峰,谈到山间瀑布;又讲到意大利的湖泊和峡谷,讲到那里的花朵树木,乡村居民,他们的衣着和他们的黝黑的面庞、黑色的眼睛;然后讲了他们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接着讲到大都市和宫殿,带圆顶的高耸的教堂,整个圆顶突然会光芒乍现,五彩缤纷;接着讲到酷热的南方城市,那里有蓝蓝的天空,蓝蓝的大海……涅莉还从来没有对我们这样详细地讲过自己的往事。我们非常注意地听她讲。在此之前我们知道的只是她的其他一些回忆:一座昏暗、阴沉的城市,它的沉闷、麻木的氛围,污染的空气,华贵却又总是污渍斑斑的府第;它的暗淡、苍白的太阳,那些使她和妈妈受尽摧残的恶毒而几近疯狂的人们。于是我想象到,在那肮脏的地下室,在凄风苦雨的夜晚,母女相拥躺在破旧的床上,回忆自己的过去和去世的亨里希,以及异国的名胜古迹……我也想象着涅莉,在妈妈死后,独自回忆着这一切,而那时布勃诺娃要以毒打和野兽般的凶残摧毁她的意志,迫使她堕入不幸的深渊……

可是涅莉终于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大家把她抬了回去。老头子非常吃惊,也很生气,悔不该让她讲了这么多话。她的病发作起来,就像昏死过去一样。这样的发作已经有过好几次。她有话要单独对我说。她那样恳切地要求,这一回连医生也执意要满足她的愿望,于是大家都走出了房间。

“我说,瓦尼亚,”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涅莉说,“我知道,他们以为我会跟他们一起动身,但我是不会去的,因为我不能去,我要暂时留在你身边,这一点我早就该告诉你了。”

我想劝劝她,我说,伊赫缅涅夫一家都非常爱她,会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看待。人人都会好好地爱护她。相反,在我这儿她会觉得日子难过,虽然我很爱她,但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分手。

“不,不行!”涅莉固执地说,“因为我常常梦见妈妈,她叫我不要跟他们走,要留在这里;她对我说,我把外公一个人丢下,是很大的罪过,她说的时候一直在哭。我要留在这里,要去找外公啊,瓦尼亚。”

“可你外公已经死了,涅莉,”我说,听了她的话我很吃惊。

她想了一会儿,凝神看着我。

“你再对我讲一遍吧,瓦尼亚,”她说,“讲讲外公是怎么死的。全都告诉我,什么也不要遗漏。”

她的要求使我感到惊讶,不过我还是十分详细地讲了起来。我怀疑她是在说胡话,至少也是发病以后神志还不大清楚。

她注意地听了我讲的这段往事,我记得,在我讲的时候,她的一双发出病态、狂热的闪光的黑眼睛始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屋子里已经很暗了。

“不,瓦尼亚,他没有死!”她听完我的话,又想了一会儿,断然说道。“妈妈常对我谈到外公,昨天我对她说:‘外公已经死了,’她听了很伤心,哭着说,不,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外公在到处乞讨,‘就像我和你从前那样到处乞讨,’妈妈说,‘他一直在那座桥上走来走去,我和你第一次遇见他就是在那里,当时我跪倒在他面前,阿佐尔卡认出了我……’”

“这是梦,涅莉,是一个很反常的梦,因为你现在有病呀,”我对她说。

“我自己也总在想,这只是一个梦,”涅莉说,“我对谁也没有说。只想告诉你一个人。可是,今天你来之前我睡着了,在梦里我又见到了外公本人。他坐在自己家里等我,他瘦骨嶙峋,样子好可怕,他说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阿佐尔卡也一样,他很生气地埋怨我。他还说,没有鼻烟了,没有鼻烟他就没法活。的确,瓦尼亚,这话他以前也对我说过,那是在妈妈死后,有一天我去看他的时候。那时他病得很沉重,几乎已经不省人事。今天我又听他这样说,就想,我要去站在桥上乞讨,要到足够的钱,就给他买面包、烤土豆和鼻烟。于是我仿佛站在桥上求乞,我看到外公在附近走来走去,他略微放慢脚步,来到我身边,看我要到了多少,就全都拿去。他说,这钱是买面包的,你再要钱买鼻烟吧。我要到了钱,他就来拿走。我对他说,他不来我也会把钱交给他,自己一分钱也不留。‘不,’他说,‘你会偷;布勃诺娃就对我说过,你是小偷,所以我永远不会把你收留在自己家里。还有一个五戈比的硬币你藏哪儿啦?’我哭了,因为他不信任我,可他不理睬我,只顾嚷着说:‘你偷了一个硬币!’说着就开始打我,就在桥上打我,打得我很痛。我哭得好伤心……所以我现在就想,瓦尼亚,他一定还活着,在什么地方独自徘徊,等我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