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2/57页)

在桌面上,在从铁路女贼那里贱买来的大红花桌布上,在酒杯、图书和咬了几口的夹肉面包中间,晃着阿波罗尼乌斯赤裸而肮脏的两只脚。阿波罗尼乌斯先在椅子上摇晃,又回到了木制的为了防臭虫而涂抹石灰的沙发上;而现在,在这个沙发上,几个喝得半醉的人躺着,像被放在沙土上的鱼似的呼呼喘气。阿波罗尼乌斯大声说:

“基督是优秀的战士吗?不是,更是逃兵。至少第一批基督徒从军队里逃跑了。他们不愿意反抗邪恶。”

“我反抗邪恶。”彼得懒洋洋地说,他躺在两个衣衫不整的姑娘中间,一只手拨弄着她们的发卷,“把脚从桌子上拿走,去洗洗。”

“洗脚去,波莱克。”墙根的一个姑娘说。她大腿丰满、肥硕,大红嘴唇肥厚。

“好吧!遵命。你们听着,那是汪达尔人的部落,胆小如鼠的,”阿波罗尼乌斯拉着长音说,用脚后跟把盘子堆在一起,“到处挨打,从丹麦还是匈牙利被赶到西班牙。汪达尔人在那儿上了船,到了非洲,又步行到了迦太基。那儿的主教是圣奥古斯丁,莫妮卡修道院的那个。”

“于是这个圣徒骑着驴去传教,让汪达尔人皈依了基督教。”炉子旁边的一个抽烟斗的年轻人说。他鼓起滚圆的玫瑰色的面颊,面颊涂了金粉,像熟透了的桃儿一样,眼睛下面有大块的瘀血。一位男钢琴师和一位女钢琴师长期同居,这女人脸上有好看的酒窝,目光犀利而热情。夏天,我们给他施洗(因为他还未受洗),有点着的蜡烛、花束和洗手盆、圣水;勤快的神父为他洗头。洗礼后不久,在格鲁耶茨卡大街行人最多的地段,我们躲过了街道抓捕行动。我们没有马上为他们举办婚礼,一直拖延到冬末。他们的双亲都拒绝祝福,认为这不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实际上,双亲还是让步了,借给乐师们房间住宿和练习用的钢琴,以及用来造私酒的厨房,但是他们不愿意邀请朋友们,所以朋友们只好自己举办了小型的欢庆仪式。新娘身穿狭小的蓝色礼服,坐在椅子里,挺直身子,纹丝不动,好像身上绑了一根棍子。新郎不清醒,疲倦,醉醺醺的。

“你们这儿仁慈,十分仁慈,你知道吗?”一个犹太小女孩从犹太人隔离区逃了出来,这一夜没有地方去,小女孩依偎在读书的玛丽亚身旁,一只手搂着玛丽亚,“这多奇怪啊,很长时间我没有触摸过牙刷、夹肉面包、茶杯和书本了。您知道,这感觉很难说出来。但是有一个感觉很清楚,我得走。我怕极了!”

玛丽亚没有说话,抚摸着她用波纹形发亮的假发装饰的头部。

“您原来是歌星吧?所以您什么也不缺。”她穿了一件黄色菊花图案的上衣,领口很低。领口下面露出衬衣那奶白色的花边,惹人瞩目。胸前佩戴着一根细长的金属项链,末端有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

“缺什么?不,不缺。”她回应,两只泪水涔涔的大眼睛露出惊奇的目光,她的大腿健壮结实,适合生育,“您知道,对待女艺术家,连德国人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她突然中断,思考起来,呆滞地望着书本。“柏拉图、托马斯·阿奎那、蒙田。”她染成紫色的指甲碰了碰书脊,这些书都是她从卖书手推车上买来的,而卖书手推车上的书都是从稀有的旧书店里偷来的。

“唉,您要是看见我在隔离区大墙后面看到的情况,就知道了。”

“奥古斯丁写了六十三本书!汪达尔人围攻迦太基的时候,他正在校订著作,就在那儿死去了!”阿波罗尼乌斯着魔似的说,“汪达尔人什么也没有留下,而直到今天,大家还在读奥古斯丁的著作。所以说,战争将会过去,而诗歌天长地久,和诗歌在一起的,还有我的蔓叶花样。”

天花板垂下的绳子上挂着诗歌集的封面,封面上是浓重的印刷颜料。光线穿过包装纸张黑色和红色的纸面,又搅混在卡片堆里,像进入树林深处似的。封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干枯的树叶。

犹太小女孩走近留声机,换了一张唱片。

“我想,雅利安人那里也会有隔离区的。”她说,从侧面瞧着玛丽亚,“只不过是没有出口。”这时彼得请她一起跳舞。

“她害怕呢。”玛丽亚轻声说,“她一家人都在隔离区大墙里面呢。”

留声机唱针卡在唱片上,反复发出单调的一小段音乐。托马什站在门口,脸色绯红。他的妻子扯了扯微微凸起的腹部上的衣衫。

“还有骏马鼻孔没有吹散的几朵沉重的乌云。”他朗诵道,用手指了指窗外、大门,又动情地呼叫,“骏马,骏马!”

在门外上方淡淡的金色光环中,平整而白净得令人目眩的积雪,像漂白的桌布上的盘子一样;远处,阴影中的白雪变成灰色、青色,似乎反映着天空,而在大门附近路灯与白雪相互辉映。像板车一样,马拉大车满载干草,伫立在黑暗中,静止不动,像一座山似的。红色挂灯在车轮上方摇曳,在雪地上留下摇动的阴影,照亮了马腿和马蹄铁,那匹马显得比平时更高大、健壮。骏马身上冒出团团热气,好像它是用皮肤呼吸的。马低着头,它疲累了。

车夫站在货车旁边,耐心等待着,直用手拍着胸膛。我和托马什拉上门,他才慢悠悠地拿起鞭子,抖动缰绳,拉了一下。马抬起头,全身向两侧抖动,可是车还是不动。前轮陷在沟里了。

“后退。”我说,显出内行的口气,“我把板子放到沟里去。”

“看你的了!”车夫呼叫,往下压车辕。一个披着蓝色斗篷的宪兵,正在看守着旁边的一座建筑物,那是原来的城市中学,现在成了监狱,挤满准备派往普鲁士工作的“志愿者”;这个宪兵配有钉掌的靴子沉重地踏着人行道上的石块,从有灯的那一面走过来。他胸前有挂在皮带上的探照灯。他打开灯,为我们照明,挺和气的。

“货装得太多了。”他说的是实话。从他钢盔的帽檐下面,从深深的黑影中,他的眼睛在一条光柱上面闪闪发亮,像狼的两只眼睛。每天早晨,换班后,他到办公室打电话,一成不变地报告说,一夜平安无事。

马喘了一口气,向后退缩,全身向后,车微微动了一下。而后马向前拉。车身从下到上装满了皮箱、包裹、床垫被褥、家具和叮当响的铝制餐具,摇摇晃晃地轧着木板进了院子。宪兵关了探照灯,整理一下皮带,缓步离开,回到学校那边去了。他照常走过学校,走到帕洛丁教派神父的小教堂(一九三九年九月被部分烧毁,又细致修复,用了整整一个季度,使用我们公司提供的建筑材料),在烂泥墙下面拐弯;那墙壁属于失业工人收容所,这个收容所设在铁路旁边的旧工厂厂房。这是一个活动的转运站,货物成批地或者单件地运到这儿来,有毯子、布料、御寒衣服、袜子、茶具、窗帘、桌布、毛巾,以及从开往前线的货车上偷来的一切一切的东西;还有从卫生护理列车服务员那里买来的东西,这些人从前线回来,满载而归,带回手表、食品、伤员、衬衣、机器零件、家具和粮食;他们经常在车站逗留,就像在港口码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