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57页)

走私店是一个很小的偏僻的港湾。对着柜台上的私造甜菜酒酒杯,警察和农民交朋友,倒卖学校里关着的女人。在夜里,警察从学校窗户里交接“货”,这些“货”或者立即消失在街道的某个角落里;或者穿过带刺铁丝网爬到我们建筑公司的院子里来,夜里办公室当然是关闭的,“货”在那里逗留到清早。“货”一般都是少女。她们很无奈,在院子里徘徊,查看每一堆沙子、泥块、碎砖头、锯末、裂缝,查看储藏室前厅的碎石。这些碎石以不同的色彩和大小用于甬道和墓碑。我醒来后,把这些东西扔出大门去,专门利人,而经营的红利,除了警察(当然是指宪警,他们管的一般人管不着)、邻居,就是说,走私店主得大头。但是他不承担任何义务,也不表示感谢。我每天到他那儿取黑面包、一点猪血腊肠和黄油。渐渐地,他给的分量不足了,价格却往上蹿。他不知羞耻地微笑,但是在接受等同于钞票的石灰的时候,手直哆嗦。

还有呢,他的私造酒给得不够分量,给黄油时分量也不够,切面包切得每一块大小不等,为放出去的每一个姑娘,他铁石心肠榨干农民的钱袋,因为他要独自生活,他有妻子,小儿子在第二中学念书,还有一个快长大成人的女儿,她是地下中学的学生,已懂得时装的美丽,帅气男生的魔力,以及学习的味道和密谋之引人入胜。无论对农民还是对工程师,这家建筑公司出售的都是潮湿的干土、石化的水泥,他们往石灰里掺水,往粘结材料里加沙子;还有,他们挑选一车一车的石灰,事先和铁路仓库的大总管暗地里配合,振振有词地谎称并确认有巨大的损耗,这损耗立即被计入账本。办公室负责人守口如瓶,因为他和公司还有另外一笔特殊的账,这笔账从来就不列入公司账簿。

建筑公司!这个公司就像一头奶多又有耐心的母牛一样,养活着所有的人。公司真正的老板,一个穿有零碎装饰的花格子外套的胖子,筋脉凸起、动辄神经质发作的工程师,长着一把翘起的胡子,为了养活只会把钱花在乞丐、教会和修女身上的虔诚教徒妻子和色情狂的儿子,在大饥馑时代(我们吃麸子皮和有盐味的配给面包),从这个公司搜刮了成千上万的钱财,就像从母牛奶头挤奶一样。他扩建中心的货仓,把九月份烧毁的公司开辟成建筑用地,在那儿建造自己企业的分公司;买了公司用车、剪了尾巴毛的拉车马匹,雇了车夫;在华沙郊区花五十万元买了地产,地方虽然有点荒芜和衰败,但是适合打猎(因为有一片森林)和建造工厂(有沙土);最后,在战争的第三年,开始并且成功地和德国东方铁路公司展开谈判,要购买和建造自己的铁路支线,而且还要开设附加的货物转运机构。

工程师的工作人员的命运也同样吉祥顺利。占领军政权当局立法机构同意工程师付给其周薪七十三兹罗提,但是工程师主动付给十来个雇员几乎一百兹罗提的周薪,而不扣除成本费、税费和服务费。如果有突发情况——比如家庭成员被送往集中营、生病或者犯了行贿案——他也照发不误。他还出资送我去地下大学学习三个月,只有一个条件:我要为祖国而学习。

分公司的情况有所不同。车夫们在街上卖石灰,克扣运往建筑工地的材料。他们都有自己私人的供求关系,都从铁路上盗窃。起初,我从仓库用篮子拿出细粉料和粉笔粉,卖给附近的肥皂制造厂。但是,在和老板混熟了以后,我就跟他合伙,分工调整了簿记方法。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还有造私酒,由我出资,在经理这里制造。经理把零售赢利的大头给我,他自己忙于广泛的经营,把公司当作交通站,把仓库的电话当作可靠的联系工具。经理是黄金和珠宝首饰方面的行家,他出售和收购家具,掌握不动产中间人的地址,甚至亲自参与买卖宅地。他和铁路窃贼们关系密切,做他们和代理商店的中间人,和司机、汽车零件经销商交朋友,也和犹太人隔离区开展活跃的商业往来。但是,他做生意总是提心吊胆的,似乎受到强力威胁,虽然他懂法律。他强烈怀念战前无忧无虑的时代。当时他在一家犹太人企业当仓库管理员。在警觉的女老板眼皮底下,他努力学习他人的本事,自己买了运货车,扣除司机的工资,每天收入多达三百兹罗提。很快,他在城边公路一侧购买了一块建房地皮,在战争开始前两个月,在近郊又买了第二块。他明白,这样做是合法的,他的生活十分充裕,没有令人烦闷的精神折磨。从那时保存下来了地产和股票,以及对于那老妇人的深厚情谊。

老妇人坐在玛丽亚的座位上,那是一个木制躺椅。她面有土色,显得失落,没有表情,像空无人烟的城市一样。她穿着黑色的丝绸上衣,已经破旧,肘部发亮。脖子上围着很宽的天鹅绒围巾,头上戴着老式的礼帽,帽上有紫罗兰装饰,帽檐下露出几缕稀疏的银发。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翻领大衣放在膝盖上。她穿得太寒酸了,哪儿像战前的女老板?她曾经拥有一个巨大的建筑材料仓库,几辆载重汽车,自己的铁路支线,几十个工人,在国家银行和瑞士银行都有巨额存款的账户。太寒酸了,哪儿像一个女财主?她曾经拥有行李大车,许多精密的计算仪器,这些都及时和细致地交给了瑞士公使保存,更不要说金银首饰了。据雅利安人一方人士的想象,每个犹太人都会从犹太人隔离区送来一大堆金银珠宝。老妇人穿得寒酸,所以谦卑地坐在角落里。她目光盯着天花板,望着书架顶层的蜘蛛网。蜘蛛网颤动着,因为一只蜘蛛正在往上爬。

“扬奈克,他们来电话没有?”长时间沉默之后,这老太太终于发问。我感到惊奇,抬起头来——我正在看一本描写中世纪和中世纪咒语的书。她轻声说话,声音沙哑,好像石头碰石头的声响。粗糙的细语,在呼气的时候从嗓子眼里钻出,嘴里两排大金牙闪闪发亮,令人觉得,金子正在互相碰撞,几乎发出声响。“来不来,他们应该通知一下。应该的,不是吗?”她灰白的、没有生气的、似乎呆滞的眼睛转过来瞧他。

“啊,还是不得不等一等啊,夫人。”经理镇静地说。他努力在结了冰花的玻璃窗上哈一口气,吹出一个开口,歪斜着头,用一只眼睛斜看广场,看敞开的大门、街道,街道上已经人来人往。他用手指敲了几下窗框,等待顾客,“主任答应过打电话的。他今天要跟您女儿一起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