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4/26页)

她变得更加漂亮了,不再害怕伊凡·波尔菲雷奇。在教堂里,她总是自豪地挺起圆鼓鼓的大肚子,向自己的位子走去,大胆地、充满自信地扫视着在场的人。她唯恐动了胎气,不再操持繁重的家务,成天自早到晚在邻近的官家树林里采蘑菇。她对分娩十分恐惧,常常用数蘑菇的办法来占卜,看看究竟是顺产还是难产。占卜的结果往往是顺产。参天的树木绿荫如盖,树荫下到处都铺着一层已经发硬了的去年落下的枯叶,有时,她会在这些发黑了的、有一股霉味的枯叶中找到一簇雪白的蘑菇;这些蘑菇一只只紧挨在一起,全都长着深色的菌冠,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她觉得它们活像招人喜欢的小孩子,不由得大为感动,产生一股强烈的柔情。她脸上挂着心地善良的人在独自一个人时所特有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小心翼翼地剥掉蘑菇根四周的呈纤维状的灰白色泥土,坐在那堆蘑菇旁边,久久地观赏着它们。蓊郁葱茏的树荫使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宁静和善良。坐了一阵后,她又迈着孕妇所特有的那种小心谨慎的步子,摇摇摆摆地朝树林深处走去,那里躲藏着许许多多的小蘑菇。在她看来,树林跟人一样是有生命的、聪敏的、温柔的。有一回,她把娜思佳也带到树林里去,可是小姑娘一进树林就欢蹦乱跳,又叫又嚷,钻到树丛中去东寻西找,活脱像一匹乐得发狂了的小狼,这妨碍了她沉思,从此她再也不带小娜思佳进树林了。

冬天,瓦西里神父一家仍然过得顺遂,太平。每天晚上神父的妻子都忙着缝小巧玲珑的围涎和束襁褓用的带子,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摊平衣料,明亮的幻光把她白嫩的手指照得熠熠生辉。她把柔软的衣料摊开,深情地把衣料抚平,同时默默地想着心事,想着做母亲的独特的心事。灯罩把淡蓝色的影子投到她美丽的脸上,瓦西里神父觉得,那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的柔和的光把这张脸照亮的。他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妻子美好欢乐的遐想,因此静静地在屋里来回踱着;由于他穿的是软底鞋,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一会儿望望这间舒适的、恬静的、像老友一般可亲的房间,一会儿望望妻子,觉得一切都称心如意,洋溢着欢洽的、深邃的宁静,跟别人的家庭并无不同。他在心底里微微笑着,他没有发觉也没有料到大难的透明的阴影已经不声不响地落到他的前额上,落在他的眉心上了。因为恰恰在这段他得以舒口气的宁静的日子里,严酷的、变化无常的命运降到了他头上。

在主领洗节(9)的深夜,神父的妻子顺顺当当地生下了一个儿子,仍取名瓦西里。这婴儿头很大,可腿却很细。一对圆圆的眼睛,目光呆滞、迟钝得出奇。神父夫妻俩在惊恐、疑惑和希望中度过了整整三个年头,三年之后已十分清楚,新生的瓦夏是个白痴。

既然是在痴癫中受的胎,生出的自然也是痴癫。

极度的痛苦使瓦西里神父一家都麻木了,他们就在这种麻木的状态中又度过了一年时光。可是他们每天醒来时,都要向四周张望,因为那个白痴的可怖的形象牢牢地主宰着他们的思想和生活。虽然他们仍跟过去一样,照旧生炉子,照旧操持家务,照旧说东谈西,但是毕竟跟过去不同了,一种新的、可怖的东西侵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都已生趣索然,以致一家人乱得不像了样。雇工个个偷懒,关照他们做的事就是不做,常常谁也没有得罪他们,他们就辞活不干了。新来的雇工,不消两三天就染上了这种古怪的忧郁症,对什么事都无所谓,都不起劲,并且开始顶撞主子。每顿饭不是迟开就是早开,而且桌旁总是缺人,不是缺了神父妻子,就是缺了小娜思佳,要不然就是缺了瓦西里神父本人。家里的破衣服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尽管神父的妻子一再说应当给丈夫补补袜子,而且似乎也补了,可袜子仍然没有一双不是破的,瓦西里神父由于总是穿破袜子,连脚也蹭破了。一到夜里,臭虫成灾,闹得一家人都睡不安宁;哪儿有缝,哪儿就有臭虫爬出来,当着人面堂而皇之地在墙上爬行,使尽了各种法子都抵挡不住它们的进犯。

这一家子人在家里时,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干什么,时时刻刻都忘不掉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坐着一个他们断断没有料到的、可怖的、天生的痴儿。当他们走出家门,来到明亮的户外时,竭力不回过头去往后看,但是结果总忍不住要回过头去看看,于是他们觉得连那幢木房子仿佛也意识到发生了可怖的变故,因此整个儿缩了拢来,痉挛地倾听着它体内深处那个可怖的痴儿的动静,所有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窗户和紧紧关闭的门扉,都在拼命克制着自己,别发出极度恐怖的惨叫。神父的妻子经常出去串门,往往在辅祭妻子那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可是她在辅祭家里心头也平静不下来,仿佛在她同那个白痴之间牵着无数如蛛丝一般细的线,把他们两人牢牢地、永远地捆在一起了。即使她逃到天涯海角,即使她躲进修道院的高墙,或者,即使她死了,那无数牵在她身上的如蛛丝一般细的线,也会跟她一起进入黑魆魆的坟墓,用不安和惊恐缠绕着她。这一家子人即使在深夜也得不到片刻的安宁,虽然他们都已沉睡,脸上挺平静,可是在他们脑袋里,却在做着噩梦,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觉,汇成一个狰狞可怖的疯狂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就是那个神秘的、吓人的、半人半兽的孩子。

那孩子已经四周岁了,可还不会走路,话只会讲一个“给”字;他天性凶恶狠毒,贪得无厌,如果他要什么东西而不拿给他的话,他就会像猛兽一样大声嗥叫,把两只手伸向前面,十根手指凶猛地蜷曲着。他像畜生一样,生性邋遢,屎尿都径直拉在身下的褥子上,而每回替他换褥子不啻为一场灾难:他以一种恶毒的狡狯,等母亲或者姐姐朝他伛下身来,看准时机,举起两只手,狠命地揪她们的头发。有一回,他还咬了姐姐娜思佳一口;娜思佳把他按倒在床上,毫不怜悯地揍了他很久,仿佛揍的不是人,不是孩子,而是残暴的野兽;自打那一回起,他就喜欢咬人了,而且常常龇牙咧嘴地吓唬人,就跟狗一样。

喂他吃饭也同样是件不好受的事。他既贪馋又性急,同时又不善于控制自己的动作:他抓过碗来,总是一口气就吃得一干二净,结果噎住了,透不过气来,便用蜷曲的手指猛揪自己的头发。他的长相丑陋得怕人,脑门很小,可脸盘却又宽又长,就跟成人的一般,而且神情呆滞,但是顶住这颗脑袋瓜的肩膀却又窄又小,还完全是孩童的。他的脑袋和躯干不相称得到了荒诞的地步,叫人一见就感到惊恐和害怕,使人觉得这是一个孩童忽发奇想,戴上了一副狰狞可怖的大假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