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6/26页)

“这话不对。你说话前,应当先想想。我是信仰上帝的。”

夫妻俩又不再作声,又是一片寂静。但是在神父妻子的心头却涌起某种温情脉脉的感情,好似温暖的水流一般,团团围住了她。她垂下眼睛,羞愧地央求道:

“瓦夏,我可以稍微再喝一点儿吗?喝一点儿后,我好早点儿睡着。要知道已经夜深了。”

她斟了四分之一杯伏特加,迟疑了一下,又加了点儿,然后按照女人喝酒的方式,一小口接一小口地把这杯酒饮尽。胸口顿时变得热乎乎的,她渴望热闹热闹,寻寻开心,看到亮光,听到响亮的说话声。

“瓦夏,你知道咱们该做件什么事吗?咱们应该来打扑克,玩‘捉傻瓜’。你去把娜思佳叫来。那可够意思的了;我喜欢玩‘捉傻瓜’。瓦夏,亲爱的,去叫她!你答应我,我就亲亲你。”

“时间太晚了。她已经睡了。”

神父妻子跺了跺脚。

“去喊醒她!……喂,快去。”

小娜思佳来了。她长得像父亲,瘦瘦的,高高的;一双大手由于干活而又粗又硬。她冷得发抖,紧紧地裹着一条短披肩,默默地洗着油污了的纸牌。

在这深更半夜,无论人,无论畜生,无论田野都早已入睡了,可神父一家三口却坐在这间所有家具都七颠八倒地挪了地方的杂乱无章的屋子里,玩着开心有趣的牌戏。神父的妻子开着玩笑,咯咯地笑着,抽冷子偷主牌,她以为大家都跟她一样,也在快乐地欢笑,但是只消她话音一落,那无法打破的可怖的寂静便又立刻在她头顶上合拢来,压迫得她透不过气。使她感到不寒而栗的还有那两双皮包骨头的沉默的手;这两双手无声无息地慢吞吞地在桌面上移动,仿佛它们已脱离人体,单独地活着。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是疯狂的醉意壮了她的胆,她急于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怪物在作祟,于是抬起眼睛,望着桌子上边,只见从黑暗中戳起着两张同样冷漠、同样惨白、同样忧郁的脸,这两张脸不停地晃动着,像是在跳一种古怪的沉默的舞。神父妻子嘟哝了句什么,又喝干了一杯酒,那两双皮包骨头的手重又没一点声音地移动起来,而寂静却开始发出嗡嗡的鸣声,她觉得桌旁多了一个人,出现了第四个人。那人用凶猛地蜷曲着的手指翻阅着一张张纸牌,然后把手指伸向神父的妻子,像一群蜘蛛一般,从她的膝盖直向她的喉咙爬去……

“你是谁?”神父妻子霍地站了起来,喝问道,使她感到诧异的是其余的人也都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她。而其余的人一共只有两个:丈夫和小娜思佳。

“娜思佳,你放心。就我们三个在这儿。没有别人。”

“那么他呢?”

“他在睡觉。”

神父的妻子坐了下来,有一瞬间,一切都停止了晃动,牢牢地停留在原地。连瓦西里神父的脸也变得和蔼了。

“瓦夏!他会走路以后,我们可怎么办?”

小娜思佳回答说:

“今儿我给他吃晚饭的时候,看到他一只小脚在牵动。”

“瞎说。”神父讲道,然而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显得喑哑乏力。

神父妻子顿时觉得一切都被猛烈的旋风卷了起来,连灯火和黑暗也在飞舞,无数没有眼睛的幽灵从四面八方摇晃着身子,朝她扑来。它们摇来晃去,肆无忌惮地爬到她身上,用蜷曲的手指摸她,撕她的衣服,掐她的喉咙,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什么地方拽去。她一面死劲地用折断了的脚趾甲抵住地板,一面惨叫起来。

神父妻子拼命用头顶撞着,竭力夺路而逃,一边还撕扯着身上的衣服。她疯病发作的时候,力气大得瓦西里神父和小娜思佳两个人休想对付得了她,于是只得把厨娘和那个雇工叫来。他们四个人一起动手,制服了她,用毛巾捆住了她的手和脚,把她放到床上。瓦西里神父一个人留下来陪她。他木然地站在床前,看着她的身子怎样抽搐,怎样痉挛地弓起来,泪珠又怎样从她紧闭的眼睑中滚滚地流出来。她用喊哑了的嗓子祈求着: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这孤零零的呼救声是极度悲戚的,令人毛骨悚然,而且是徒劳的,谁也不会来救援她。那毫无恻隐心的冷漠的寂静,像白色的尸衣一样裹住了呼救声。这呼救声裹在死尸穿的衣服里也就变成了死尸。翻倒的椅子怪样地翘起着椅脚,椅座的底板羞怯地闪着光;那口老式的五斗柜张皇地侧着身子。夜缄默着,一声不作。孤零零的呼救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凄惨:

“救救我吧!我疼啊!救救我吧!瓦夏,我亲爱的瓦夏……”

瓦西里神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用冷漠的、沉着得令人诧异的姿势,举起双手,像他妻子半小时前所做的那样,抓住自己的脑袋。后来,他又同样沉着地把手慢慢地放了下来,可是他的手指间却有好几根长长的花白的头发在颤动。

瓦西里神父落落寡合,避免与人交往,避免与人交谈,从不过问别人的事。他同别人是那样地格格不入,那样地孤僻乖戾、不可捉摸,以致大家都认为他并不是人,而是行尸走肉。尽管他和常人并无不同,一样说话、工作、吃喝,可有时人们却觉得他不过是在模仿活人的动作,而他自身却在另一个世界上——那个世界是别的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每个人见到他时,都不禁自问:这家伙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的一举一动明显地流露出他忧虑重重,在沉思着什么。他的迟钝的举动和他的缓慢、木讷的谈吐都表明他忧虑重重、神思恍惚,他讲出来的每两个字之间都隔着一道黑洞洞的沟壑,这是他嘴虽在讲话、心却在想着完全与此无关的隐蔽的念头造成的。那隐蔽的念头像一幅沉甸甸的帷幕悬在他眼前,因此他浓眉下的那双老是望着远处的浑浊无神的眼睛就像蒙上了一层雾。跟他打招呼,常常要连喊他两遍,他才听到,才回答你,而且往往忘了向别人点头、问候,因此大家都认为他为人倨傲。有一回,他也这样忘了向伊凡·波尔菲雷奇点头问候;那人起先不禁一怔,后来回过身去,快步追上了慢吞吞地朝前走去的神父。

“神父,怎么,抖起来了!连点个头都不愿意了?”那人嘲笑神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