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5/26页)

神父的妻子心痛欲碎,便故态复萌,又开始纵酒。她狂饮无度,喝得不省人事,甚至病倒了,然而烈酒并不能把她从那个由罕见而且可怖的半人半兽所主宰的铁箍中解脱出来。她又像过去一样,想借伏特加来勾起对夭折的长子的摧肝裂肺的回忆,然而记忆已不复存在,她的脑袋沉重,僵死,一片空虚,怎么也回想不起亡儿的音容笑貌。她绞尽脑汁地去追忆那个文静的小男孩的可爱的脸蛋,唱他在世时唱过的那些歌谣,模仿他当年的笑容,设想着他被沉默的河水呛死时的惨状。可是她刚刚觉得亡儿已近在咫尺,唾手可及,心头刚刚燃烧起求之不得的伟大的痛楚,突然,在她的视觉和听觉还未及觉察的情况下,这一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在她那冰冷的、僵死的、空虚的脑袋里,又出现了白痴像假面具那样狰狞、呆滞的脸。于是神父的妻子觉得,这是她第二次失去长子瓦夏,第二次把他埋葬,而且埋得很深很深。她真想砸碎自己的头颅,因为牢牢地主宰着她头颅的是那个异己的、可憎的痴儿的形象。她害怕得在屋里团团打转,一边向丈夫呼救:

“瓦西里!瓦西里!快来啊!”

瓦西里神父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到灯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里,一副无动于衷、漠不关心的神态,仿佛他压根儿没听到她呼救,不知道她丧失了理智,不晓得她心里是那么怔忪惧怕。他坐在那里,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到在沉甸甸的高突的眉骨下面,有两个木然不动的深深的黑洞,这对黑洞使他枯瘦的脸像是骷髅。他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托住下巴,就这么泥塑木雕似的坐着,始终令人压抑地一语不发。他妻子终于不再害怕,以一种疯人的勤奋劲,动手把通往白痴那间屋子的房门牢牢堵住。她把几张桌子和好些椅子拖到门旁,把枕头和衣服也统统扔到那里,可她觉得这还不足以堵住那扇房门,便以醉酒的人所特有的蛮劲,把一口沉重的老式五斗柜拽离了原来的位置,向房门前拉去,那口五斗柜一路在地板上磕碰着。

“把椅子挪开!”她喘着粗气,朝丈夫吼道。瓦西里神父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走过去把那张挡住了她路的椅子搬开,然后又坐回到那个角落里。

有一瞬间,神父的妻子静了下来,坐到椅子上,用一只手来回抚着胸口,使气平复下来,可就在这时,她猛地跳了起来,把遮没耳朵的头发撩开,惊恐地倾听着,她觉得白痴的屋里有声音:

“你听到了吗?瓦西里,你听到了吗?”

两个黑洞直愣愣地凝视着她,一条嗓子显得遥远而又冷漠地回答说:

“那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睡着了。放心吧,娜思佳。”

神父的妻子高兴得像儿童似的粲然一笑,迟疑不决地坐回到椅子边上。

“真的吗?他睡着了?你亲眼看到的吗?你可别撒谎:撒谎可是罪孽。”

“是的,我亲眼看到的。他睡着了。”

“那么谁在那儿讲话呢?”

“那儿谁也没有。是你的错觉。”

神父的妻子高兴得放声大笑,戏谑地摇晃着脑袋,微微地挥了挥手——那样子好像有谁恶作剧,想吓唬她一下,可她及时识破了,开心得哈哈笑了起来。然而这声孤寂的狂笑,好似投进无底深渊的石头,没有丝毫反响,掷了下去就寂然无声了。她的嘴巴还因刚才的那声笑而歪扭着,可她眼睛里已经积聚起了阴冷的恐惧。屋里一片死寂,仿佛在这间死屋里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笑过。某种可怕的灾难和人类至今还未碰到过的无数祸害,正从撂得一地的枕头那儿,从翻转过来摞在桌上的椅子那儿(从下边朝上望去,这些椅子是那么地古怪),从那口沉重的、由于挪了地方而显得很笨拙的五斗柜那儿,总之,正从四面八方,怀着饥渴的心情,窥伺着她。她转过身来对着丈夫,只见在黑魆魆的角落里,有个灰不溜丢的东西,长长的,笔直的,飘飘忽忽的,像个幽灵;她弯下身子,再凑近一些看去,看到了有张脸在望着她。然而这张脸并不是用被浓眉的阴影遮蔽了的眼睛望着她,而是用布满了白斑的、尖削的颧骨和额头望着她。她吓得迫促地喘着粗气,轻声地埋怨说:

“瓦夏!你叫我害怕。说真的,你太吓人了!你过来,到亮光里来。”

瓦西里神父顺从地走到桌子跟前,温暖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可是并未使他的脸温暖。然而他的脸是宁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这就足以使他妻子定下心来了。她把嘴唇贴到瓦西里神父的耳边,悄声问道:

“神父,喂,神父!你还记得瓦夏……那个瓦夏吗?”

“不记得了。”

“嚯,太好了!”神父妻子高兴地说,“你也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了。神父,你不感到害怕吗?嗯?害怕吗?”

“不怕。”

“那你为什么梦里要哼哼呢?你为什么要哼哼呢?”

“没什么。我身子不大舒服。”

神父的妻子哼地冷笑了一声。

“你?不大舒服?你居然不大舒服?”她用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虽然瘦骨嶙峋却宽阔而又坚实的胸脯,“你干吗要撒谎?”

瓦西里神父一声不吭。神父妻子恼恨地瞥了一眼他冷冰冰的脸和他的久已没有梳理过的络腮胡子,这些胡子好似透明的一般,一簇簇地戳起在塌陷的两腮上,使她不由得嫌恶地耸了耸肩膀:

“嘿!看你糟成什么样子!又凶,又冷酷,活像一只蛤蟆,叫人看了也讨厌。哼!生下这么个儿子,难道是我的罪过?你讲话呀。你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你老是在想呀,想呀,都在想些什么,想些什么?”

瓦西里神父依然一声不吭,只是愤愤然地审视着妻子苍白、憔悴的脸。她语无伦次的话音刚落,无法打破的可怕的寂静,重又用无数的铁环紧紧地箍住她的脑袋和胸脯,从那里挤出没头没脑的鲁莽的话:

“可我知道!……可我知道!神父,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神父妻子突然住口不说了,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离她丈夫远些,“你……不信仰上帝了。你就在想这件事!”

她话刚一出口,就意识到这话言之过重,便张开浮肿的嘴,作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容,请求丈夫原谅她失言。她的嘴唇有好多地方被咬破了,被伏特加烧伤了,红得像血一样。后来,她释然了,因为神父听她这么说后,虽然脸色骤变,却用教训的口吻,斩钉截铁地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