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4/19页)

“我们在什么地方?”有谁问了一句,声音里包含着担忧和恐惧。

有谁喘了口气,有谁颤抖着捏得手指头咯吱吱响,有谁开始发出了大笑,有谁跳起来并绕着桌子快步走动起来了。现在经常可以遇到这种几乎像在奔跑似的快步走来走去的人,他们有时怪怪地沉默着不说话,有时则古怪地在嘟哝什么。

“在战争中。”发笑的那个人回答说,并再次发出喑哑而长久的哈哈大笑,那声音好像是他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

“他干吗哈哈笑?”有人感到讨厌地说,“您听着,别再笑了!”

那人再一次地喘不过气来,嘻嘻了一声,便顺从地沉默了。天黑下来了,乌云笼罩了大地,我们要互相区别黄兮兮、习惯了的面孔也困难了。有人问道:

“那划划船在哪儿?”

“划划船”是我们给一位同事起的外号,他是一名个子矮小的军官,穿一双大号的防雨靴子。

“他刚才在这里来着。划划船,您在哪儿?”

“划划船,您别躲起来呀!我们闻得到您靴子发出的气味。”

大家开始笑了。黑暗中接着传出一个粗鲁、不满的嗓音,打破了大家的笑声。

“你们给我闭嘴吧,也不觉得可耻。划划船今天早上出去侦察时给打死了。”

“他刚刚还在这里的。这是搞错了。”

“那是您的感觉。喂,茶炊旁边的,快给我切柠檬。”

“我也要!我也要!”

“一个柠檬全分完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先生们。”一个人伤心得几乎哭了,他说话声音轻轻的,却带着委屈,“而我还是只为这柠檬才来的呢。”

那个人又喑哑而长久地笑起来,而且再没有人去制止他了。不过,很快安静下来了。又发出一声嘻嘻的窃笑——便不出声了。

有个人说道:

“明天发动进攻。”

于是,几个嗓子生气地嚷嚷说:

“您算了吧!还能有什么进攻!”

“您自己也知道……”

“你们算了吧。难道不能说点别的。这是怎么了!”

晚霞已经消散了。天空起云了,好像变得亮堂了点儿,人的脸也认得出来了,绕着我们打转的那个人也安静下来并坐下了。

“现在家里怎么样了呢?”他不确定地问,声音里还听得出某种内疚的笑意。

接着又变得可怕起来,既不可思议又陌生,一切——都到了恐惧的程度,几乎都要失去知觉昏过去了。于是我们大家马上一齐说起来,大声地叫喊,到处瞎忙乎,拿杯子推来推去,互相捅肩膀、抓胳膊、顶膝盖,然后又一下子因为那不可思议的东西而肃静下来。

“家里?”黑暗中有个人嚷嚷道。因为激动,因为惊恐,因为气愤,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在颤抖。所以,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好像变得不会说那些话了。“家里?什么家?难道什么地方还有个家吗?别打断我说话,否则我要开枪了。在家里我每天都洗澡——你们明白吗,用满澡盆的水——水满到四周的边边上。可现在,我脸都不每天洗,我的头皮屑都结成一块块像黄癣的痂,还全身发痒,浑身都有东西在爬呀爬的……我都脏得要发疯了,而你们却在说——家!我像一头牲口,我蔑视自己,我不认得自己了,死亡也完全不那么可怕了。用你们的榴霰弹把我的脑子炸开了吧!不管向什么地方射击,总会击中我的脑子——你们说:家。什么家?一条街道,几扇窗户,一些人,而我现在可不会到街上去——我觉得可耻。你们拿来了茶炊,而我,连看着它都觉得害臊。看这茶炊。”

那个人又发笑了。有个人嚷嚷道:

“鬼知道这是什么。我要回家去。”

“家?”

“您不明白,啥叫家!……”

“回家?你们听着:他想回家!”

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和令人难受的叫喊——然后,因为那不可思议的东西,大家又默不作声了。而且,这时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们大家所有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它从这些黑乎乎、神秘的和陌生的田野上向我们袭来;它从也许在石头中间被忘却和丢失后正死去的人们躺着的那荒凉的黑魆魆的峡谷中向我们竖起来,它和这个陌生的、从未见过的天空融成了一体。我们沉默着,恐惧得失去了知觉,我们站立在已经熄灭的茶炊周围,而在世界上空升起的那个庞大无形的影子,则在默默地从天空凝神注视着我们。突然间,在距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显然是在团长那里,响起了音乐,那疯狂而欢乐的响亮的声音,恰似在夜间一片寂静中突然迸发出来似的。这音乐疯狂而欢乐地演奏着,仿佛是一种挑衅,它慌乱,不和谐,太响亮,太开心,而且显然就连那些演奏的人和听它的人都和我们一样,发觉了这个已经在世界上升起的庞大无形的影子。

而那个在乐队里吹号的人,他的身上、脑子里和两只耳朵里,显然都已经有了这个庞大而默默无声的影子。时断时续和支离破碎的号声蹿来蹿去,蹦蹦跳跳,脱离其他的乐器向某一边奔跑过去——它孤零零的独自一个,恐惧得发颤,失去了理智。而其他各种乐器的声音则正好像扭过头来看着它;这些声音是那么羞怯,磕磕绊绊,摔倒了又站起来,它们像是破破烂烂的一群在奔跑的人,异常响亮、异常开心,与那黑暗的峡谷异常相似,而在那峡谷的石头中间那些也许被忘却和丢失的人正在死去。

而我们则久久地站立在已经熄灭的茶炊周围,并默默地没有作声。

片断五

……大夫小心翼翼地推了我几下把我弄醒,当时我已经睡着了。像被人叫醒时大家都边叫喊边跳起来一样,我大叫一声醒过来后,便一跃而起,向病房的出口处跑去。但我的一只手被大夫使劲地拉住了,他表示抱歉,说:

“我让您受惊了,请原谅。我也知道,您想睡觉……”

“五天五夜……”我睡眼蒙眬地嘟哝着,又睡过去了。当大夫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我身子的一侧和两条腿又说起话来的时候,我仿佛觉得过了好久。

“可是,非这样不可呀。亲爱的,请吧,必须这么做。我总觉得……我没有办法。我总觉得,好像那里还有伤员落下了……”

“什么样的伤员?你们不是搬运他们一整天了吗?您让我安静点儿吧。这不公平,我五天五夜没有睡觉了!”

“亲爱的,您不要发火。”大夫嘟哝说,同时笨手笨脚地把一顶制帽戴在了我的头上,“大家都在睡觉,不能叫醒他们。我弄到了一台机车和七个车厢,可是我们需要人。我可是明白……我自己也怕睡着了。不记得我还是什么时候睡的觉。我都好像开始产生幻觉了。亲爱的,把您的脚放下来,对,一只脚,对,这样,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