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5/19页)

大夫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晃晃,看得出只要他一躺下——就会连着睡上几昼夜。于是,我把两条腿在下边弯曲起来;我们在这么行动时,我相信自己睡着了——这么突然和出乎意料地,不知道从哪儿,一排黑影竖在了我面前——那是机车和一些车厢。它们的旁边,黑暗中勉强看得出的一些人缓慢而不出声地在踱步。无论机车上还是车厢里都没有点灯,只有在离关闭着的炉门不远的路面上,有一道红兮兮、暗淡的亮光。

“这是什么?”我边后退边问。

“是我们乘火车在前进。您忘了?我们是乘火车去的。”大夫嘟哝着说。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他冻得直发抖;看着他,我感到自己浑身也都在不停地打着那种呵痒痒似的哆嗦。

“鬼知道你们!”我大声叫喊起来,“你们不会找个另外的人……”

“安静点,劳驾了,安静点儿!”大夫抓住我的一只手。

黑暗中有个人说话了:

“现在让所有的大炮一齐开火吧,这样就谁也动弹不得了。他们也在睡觉。可以靠近过去,把所有睡着的人都捆起来。我刚从一个哨兵身边绕着走过。他看了我一眼,啥也没有说,动都没有动一下。大概他正睡觉呢。只要他不倒下去,就能这样一直睡下去。”

说话的人打了个哈欠,他身上的衣服便沙沙沙地响起来:显然,是他在伸懒腰。我想胸部贴车厢边上躺着爬进去——可是我忍不住立刻睡着了。有谁把我从背后扶起来,放好,我却不知为什么用两只脚把他蹬开了——接着又睡着了,而且在梦中好像听到了一次谈话的其中几句:

“在七俄里的地方了。”

“可是忘了点路灯了?”

“没有,是因为有灯亮不合适。”

“往这儿吧。稍稍往低点儿。就这样。”

车厢在原地晃动了一下,什么东西哐啷响了一阵。然后,由于这些响声,以及因为躺得合适和安安稳稳的了,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大夫倒是进入了梦乡,因此当我拿起他的一只手时,这只手竟像死尸身上的一样:软弱无力却很笨重。火车已经缓慢和小心地开动了,稍稍有点儿颠簸,好像是在摸索前进。大学里来的一个卫生员点着蜡烛灯,灯光照亮了车厢的四壁和门上的一个黑窟窿;他生气地说:

“活见鬼了!他们现在非常需要我们。而您啊,趁他们还没有睡得太死的时候去叫醒他们吧。不然就毫无办法了,我凭自己的经验知道。”

我们拼命地推大夫,他终于坐起来,一双眼睛困惑地张望着我们。他又想躺下睡觉,但我们制止了他。

“这时要有点伏特加酒喝就好了。”大学生说。

我们每人喝了口白兰地,睡意也就完全过去了。又大又黑的四方形门框上露出了浅红色,接着一下子变成鲜红了——一些丘冈背后的什么地方出现了一团巨大而无声的火光,好像夜间出了太阳。

“这离得很远。大约在二十俄里以外。”

“我觉得冷。”大夫牙齿咯咯响着说。

大学生朝门外看了一眼,然后用一只手招呼我。我张望了一下:地平线上的各个不同地点,像被一条无声的链条连在一起似的都是这样,一动不动的火光,好像同时出来的数十个太阳。然后,已经不那么黑暗了。远处的丘冈变得浓黑浓黑,清晰地勾画出一道被折断的波浪形的线条,而附近则到处都蒙上了一层静静的红色的光芒,它默默的,一动不动。我瞅了大学生一眼:他的脸被染成了那种同样由血变成的空气和亮光的幽灵般的红色。

“伤员很多吗?”我问。

他摇了摇手。

“很多疯子。比伤员多。”

“真正的疯子吗?”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样的?”

他看着我时,连他的两只眼睛里也是那种停滞的、野蛮的和充满寒冷的恐惧的东西,就像个中暑死去的士兵。

“您不要说了。”我一边转过身子一边说。

“大夫也是个疯子。您瞧瞧他。”

大夫没有听见。他盘起两条腿坐着,那姿势像个土耳其人,身子总是一摇一晃的,还不出声地动着两片嘴唇和手指尖。他的目光里也有那种呆滞、木顿顿、惊住了的东西。

“我冷。”他说完后微微一笑。

“好,你们大家都见鬼去吧!”我大声嚷嚷起来,同时来到车厢的一个角落里,“你们为什么把我叫来?”

谁也没有回答。大学生望着默默地扩大开来的一团火光,而他那带鬈发的后脑壳是年轻的,当我看着它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有一只女人的纤手在抚摸着这些鬈发。可是这种感觉是那么令人不愉快,以致我开始憎恨起这个大学生来,看着他我没法不感到厌恶。

“您今年多大?”我问他,可是他没有转过身来,也不回答。

大夫的身子在摇晃。

“我冷。”

“当我想到,”大学生没有转过身来说,“当我想到什么地方有街道、房子、一所大学……”

他好像已经说完了一切似的中断了,沉默起来。火车几乎是突然地停了下来,我却撞在了车壁上,还听到说话的声音。我们都跳下了车厢。

机车紧前面的路基上躺着个什么,是不大的一团,从中翘出了一只脚。

“是个伤员?”

“不,一个被打死了的。没有脑袋。只是不管怎么样,我得把车头灯点亮了。否则的话,还会有人磕着的。”

人们把翘出一只脚的那团玩意儿扔到了一边;那只脚刹那间向上晃了一下,它仿佛要向空中奔去,接着一切都消失在黑乎乎的沟谷里了。灯亮了,机车立刻变黑了。

“大家听听!”有谁带着些微的恐惧低声地说。

以前我们怎么没有听见呢!从四面八方没法确定的地点传来均匀的、把东西刮平那样的呻吟,它开阔无边,平静得出奇,甚至好像显得淡漠。我们听到了很多叫喊和呻吟,但这又和以往听到过的一切不同。在模模糊糊、红兮兮的表面上,肉眼捕捉不到什么,因此有一种感觉,这仿佛是大地本身和没有升起的太阳照亮的天空在呻吟。

“第五俄里了。”机车司机说。

“这是从那儿来的。”大夫向前伸出一只手来指着说。

大学生打了个寒战,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我们:

“这是什么呀?因为这种声音可是无法听到的!”

“我们走吧!”

我们徒步在机车前面走着,由我们产生的一排密集的影子出现在路基上;这影子,它不是黑的,而是一种朦胧的红色,因为黑黝黝天空的各个不同的边际都处于默默的、一动不动的静静的亮光下。而且我们每走一步,这荒凉的没有听到过的呻吟也在不祥地增长,它没有明显可见的源头——就好像是红色的空气在呻吟,是大地和天空在呻吟。它表现出的连续不断和古怪的淡漠,使人不时想起夏天草地里蝈蝈的叽叽叫——夏天草地里蝈蝈的那种均匀、热闹的叽叽叽叽声。遇见尸体的事儿也越来越经常了。我们匆匆查看一下,便把它们从路基上弄开——这些冷漠、安静、萎缩的尸体,在它们躺过的地方留下血干了以后暗黝黝、油污兮兮的一片印迹。开始的时候,我们还数数有多少,后来搞糊涂了,也就不数了。这样的尸体很多——对这个不祥的夜晚来说,它们太多了;这是一个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夜晚,它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