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6/19页)

“这是什么!”大夫叫喊起来,还伸出个拳头威胁什么人,“您——听着……”

快进入第六俄里了,呻吟却变得更明确、更尖锐了,而且感觉到了发出这种声音的歪歪扭扭的嘴巴。我们战战兢兢地凝视着红兮兮、模糊浑浊的地方,它以幽灵般的亮光给人造成错觉,因为这时几乎就在身边,在靠近路基处,有个什么人从下面发出大声恳求般的哭诉。我们立刻找到了他,是个伤员,脸上只看得到两只小眼睛——当灯光照到这张脸上时,它们又显得那么大。他停止了呻吟,只是用目光依次瞅着我们每个人以及我们拿着的灯,接着他的目光里露出了疯狂的喜悦,因为他看到了人和灯光。他的目光里还包含着生怕所有这一切像梦幻似的马上会消失的疯狂的恐惧,也许,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梦见拿着灯俯下身去的人,可是这些又消失在一片血淋淋、模糊的噩梦中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几乎立刻又碰到了两名伤员:一个躺在路基上,另一个在沟道里呻吟。把他们扶起来的时候,大夫气得直打哆嗦地对我说:

“那又怎么?”说着,他把身子转开了。

再走了几步,我们遇到了一位轻伤员,他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自己走着。他低头直对着我们走过来,当我们散开给他让路时,他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他仿佛没有看见我们。到了机车旁边,他停了一会儿,绕过机车沿着车厢走去。

“你上车吧!”大夫喊了一声,可是他没有回答。

这是头一批人,他们使我们感到了恐惧。可是后来,在路基上和路基附近越来越经常地开始遇到这样的人,而且整个田野都弥漫着燃烧后没有散尽的红色的反光,它好像活着似的在蠕动,在大声叫喊、呼号、诅咒和呻吟。这些黑黝黝的丘冈在蠕动,在爬行,像从筐子里放出来的半死不活的虾,叉着腿脚,样子怪怪的,几乎就像衣衫褴褛、行动上显出惊慌不安的和沉重得动弹不得的那种人。有些是不作声、顺顺从从的;另一些则在呻吟,在号叫,在谩骂,并仇恨我们这些救了他们的人,恨得还很激烈,仿佛这血淋淋、冷漠的夜、他们在夜间尸体堆里的这种孤独,以及这些可怕的伤痛,都是我们造成的。车厢里的位置已经不够了,我们也好像在血雨中站久了,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浸湿了,可是还一直有伤员送来,苏醒了的田野仍一直这样荒凉地在蠕动。

有些伤员自己爬过来了,另一些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走来的。一个士兵几乎是跪着来到我们跟前的。他的脸部被打破了,只留下一只发出火辣辣、粗野可怕的目光的眼睛,他还几乎全身赤裸,像刚从澡堂里出来似的。他推了我一把,然后一只眼睛盯住大夫,并一把抓住大夫的胸口:

“我要揍你的狗脸!”他叫嚷了一声,揪住大夫的身子并长时间挖苦地进行下流的痛骂,“我要揍你的狗脸!恶棍!”

大夫挣脱出来后,便向士兵冲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起来:

“我要把你送交法庭,坏蛋!关你的禁闭!你妨碍我工作!坏蛋!畜生!”

人们把他们拉开了,但那士兵还嚷嚷了好一阵子:

“恶棍!我要揍你的狗脸!”

我已经筋疲力尽,到旁边抽支烟,休息一会儿。因为血干了,一双手变得像两只黑手套一样,手指头难以弯曲,所以火柴和烟都掉下去了。而当我抽上烟的时候,觉得那卷烟发出的气味是那么新奇古怪,像是完全另一种味道,我以前及此后都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时候那个大学里来的卫生员向我走过来了,他也是坐车来的,不过我仿佛觉得几年前我们见过面,却总也没法回忆起在什么地方。他迈步坚定地走着,好像是操练时在正步走,一双眼睛还穿过我张望着更远更高的地方。

“可是他们在睡觉。”他好像完全镇静地说。

我火了,好像他的指责涉及到了我。

“您忘了,他们已经像一群狮子似的拼搏十天了。”

“可是他们在睡觉。”他重复说了一遍,同时穿过我看着更高的地方。然后,他向我弯下身子,便一边伸出手指表示威胁,一边依旧那么干巴巴和那么镇静地接着说:

“我来告诉您。我来告诉您。”

“什么?”

他向我更低地弯下身子,意味深长地用手指威胁着,好像在结束自己的想法似的重复说:

“我来告诉您。我来告诉您。您转告他们。”

接着,他依旧那么严厉地看着我,并再一次地伸出手指来威胁了一下,然后便拔出手枪往自己的太阳穴上开了枪。而这,既不奇怪也没有使我感到害怕。我把香烟转到左手上,伸出一个手指摸了摸他的伤口,便向车厢走去。

“大学生他开枪自杀了。好像还活着。”我对医生说。

那一位则抱着自己的脑袋,叹息说:

“不过,见他的鬼去吧!……知道吗,我们这里可没有铺位了。瞧那一位,刚才也开枪自杀了。对您说句老实话吧,”他怒冲冲带威胁地叫起来,“我也是!对!所以请求你们,大家自己步行走吧。没有铺位。你们如果想告状,就告去吧。”

他依旧那么嚷嚷着转过身子,我则向马上要开枪自杀的那个人走去。他是个卫生员,好像也是大学里来的。他站着,前额靠在车壁上,因为正大哭呢,两个肩膀在抽搐。

“算了吧。”我接触到他正抽搐的肩膀说。

但是他没有转过身来,没有理睬,依然在哭。他的后脑壳是年轻的,像那个人一样,也是可怕的,他也站着,像喝醉了酒似的叉开两只脚,在呕吐。他的脖子上也有血——该是手抓的。

“怎么的了?”我忍不住说。

他摇摇晃晃离开了车厢,耷拉下脑袋,像个老头子似的驼起背,撇开我们大家,黑暗中竟独自向什么地方走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跟着他走了,我们走了好久,撇下了车厢,一直向黑暗中的一个什么地方走去。他好像仍在哭;我因为开始感到烦恼,所以也想哭。

“您站住!”我停下来叫了一声。

但他仍沉重地移动着两只脚在走,驼着背,像个老头子,两个肩膀窄窄的,迈着嚓嚓响的脚步。后来,他很快消失在红兮兮、好像有亮光却怎么也照不亮的黑暗中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左边离我远远的地方,晃晃悠悠飘过一排不明亮的灯火——这是火车开走了。就我一个人,待在已经死了和正在死去的人中间。还剩下多少人?我身旁,一切全是死一般的停滞不动,而离远一点儿的田野,则像活着一样在蠕动——或许,那是我的一种感觉,因为我是独自一个。然而,呻吟在继续,没有消失。它在大地上蔓延开来——一种微弱的、没有了希望的、像孩子般的哭泣,或数千条被抛弃的和受冻的幼犬的尖叫。恰似一枚尖利而没有顶端的冰冷的针扎进了脑子里,并缓慢而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在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