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第4/45页)

身体的麻木开始影响他对和他一起在旷野草原上行走的同伴的观察。有时在极度疲劳中,他看着他们却根本不认识他们,看到的只是人最原始的形体。这时他只是凭借他们所处的位置辨认他们。就像旅程刚开始时一样,米勒骑在前面,安德鲁斯和施奈德跟在后面,三个人呈三角形。但是许多时候,这群人走出洼地走上缓坡的时候,米勒的身影就不再是面对地平线,而是好像融入了大地,身影在大地上骑行,颜色和形状也随着大地一起变化。第一天旅程过后,米勒便很少说话,似乎压根就没有意识到有人跟自己同行。他像动物一样嗅闻着大地,哪怕只有一点点气味,一丝丝响声,他便警觉地跟着气味或响声转动他的脑袋,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其实别人还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气味和声响。有时候他在空中仰起头,好一阵儿一动不动,好像等待某个迹象的来临。

安德鲁斯旁边,距他三十英尺的地方,施奈德骑在马上。他的宽檐帽子拉得很低,罩在眼睛上,硬挺的头发在帽檐底下翘了起来,像一束遭风吹雨打的稻草。他有气无力地坐在马上。有时候他闭上眼睛,在马鞍上东倒西歪地打瞌睡。有时候,他醒过来,眼睛闪烁不定地盯着马两耳中间的某个地方。偶尔他咬上一口方形的黑色烟草块,烟草块就放在他胸口的口袋里。然后他鄙视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好像什么东西冒犯了他似的。他很少看其他人,除非万不得已也不和其他人说话。

在骑马的人后面,查理·霍格高高地坐在马车带弹簧的座位上。马和牛扬起的轻尘笼罩着查理·霍格,他抬头挺胸在灰尘中行进,眼睛越过牛队和前面骑马的人,看着前方。有时候,他用尖细的声音喊叫着,声音里充满了快乐和揶揄。有时候,他哼着一支没腔没调的曲子,和着自己右臂残肢的摆动。有时候,他突然提高了嗓门,颤抖地唱起了赞美诗,嘎嘎的声音刺激着其他三个人的听觉。他们扭身看着他。查理·霍格张着嘴,眯着眼,扭曲的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压根就没有看他们。晚上,四个人吃过饭,拴好牛马。查理·霍格打开又破又脏的《圣经》,借着残存的篝火余光默诵着。

离开屠夫十字镇的第四天,安德鲁斯第二次看到野牛的踪迹。

是米勒让他看的。堪萨斯草原上的洼地没完没了,接连不断。他们刚从一个洼地走出来的时候,米勒在一个小山头勒缰停马,招呼安德鲁斯。安德鲁斯催马过来,站在他旁边。

“看那边。”米勒举着手说。

安德鲁斯顺着米勒所指的方向看去。起先他只能看到眼前连绵的草地。然后他的视线落在远处的一块在早晨阳光下泛着白光的地方。从他所在的地方望过去,那一块地方没有任何形状,几乎和周围绿茵茵的草地没有本质的区别。安德鲁斯转身问米勒:“那是什么?”

米勒笑了笑。“我们骑过去,看个清楚。”

他们的马从容不迫迈着大步穿过草地。施奈德没有他们骑得快,落在后面。查理·霍格让牛队偏转方向,这样他就可以远远地按照同一个方向随后跟来。

他们离刚才米勒所指的地点越来越近时,安德鲁斯才发现这不仅是一片白地;不管地上是什么东西,它们是在一片较大的范围铺展开来,好像是由一只超人的巨手随意撒落在那里的。快到达时,米勒突然拉住缰绳,下了马,然后把缰绳绕在马鞍头上,这样马头只能向下弓着。安德鲁斯照米勒的样子做了,然后走到米勒旁边。米勒站在那儿没动,望着这片散落着这些东西的地方。

“这些是什么?”安德鲁斯又问道。

“骨头,”米勒说,又对他笑了笑,“野牛骨头。”

他们又走近了一点。在大草原的矮草中,这些骨头泛着白光,在周围的草丛中半隐半现。安德鲁斯行走在白骨中间,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它们,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审视着。

“小规模的捕猎,”米勒说,“不超过三十或者四十头,而且时间还没多久。看看这里。”

安德鲁斯走过去。米勒站在一堆没人碰过的骨架前。

锯齿状的脊骨弯曲得像弧线一样,灰色的锯齿排列整齐,脊骨的顶端连着弓形的宽宽的肋骨架。肋骨的前部既长又宽,但靠近侧翼的时候,肋骨陡然变窄变短。侧翼附近,肋骨只是白色的小块,由干枯的筋腱和软骨连在脊柱上。脊骨末端两块凸出的宽骨头安卧在草丛中。在这两块骨头后面是后腿的骨头,先是宽宽的,突然变得很细,骨架卧在原来是动物肚子的部位。安德鲁斯绕着骨架转了一圈,仔细打量着,但没有碰。

“看这里。”米勒又说道,一边指着正好卧在散开的椭圆形肋骨前方的头骨。头骨扁平狭小,和巨大的骨架相比小得不成比例。头骨最大的地方比安德鲁斯的腰部高不了多少。两只短角从头骨弯曲向上,还有一束干枯的毛发黏在扁平的头骨顶端。

“这尸骸还不到两年,”米勒说,“还有一股臭味。”

安德鲁斯嗅了嗅,果然隐隐地有一股干尸烂肉的腐臭味。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在这里这就是个大家伙,”米勒说,“活着的时候,差不多有两千磅重。在这片地方很少见到这么大的家伙。”

安德鲁斯看着静静地卧在草丛里的骨架,想象着它活着时候的样子。他想起在书上看到过的版画。但模糊的记忆和眼前现实的骨头不能融为一体。他想象不出这头牛原来是什么样子的。

米勒用脚踢了踢一根宽宽的肋骨,肋骨啪的一声从脊骨处折断了,然后缓缓落在地上。米勒看着安德鲁斯,大幅度地挥舞着手臂,指着身边这片地方。“过去在大猎捕的时候,随便哪个方向,一眼望过去,你可以看到骨头堆积如山。五六年前,从波尼县的岔路一直到斯莫基希尔河尽头,我们一路骑来,沿途都是骨头。目前的状况是堪萨斯捕猎的最终结果。”他轻蔑地踢了一脚另外一根肋骨,“这些骨头不会留在这儿太久的。一些小农碰到这些骨头,会把它们装上车,运走当肥料用,但这样的骨头也不会太多了。”

“肥料?”安德鲁斯问。

米勒点点头。“野牛是奇特的动物,身上处处都能派上用场。”他沿着骨架的纵深走着,弯下腰,捡了一块后腿的宽骨头,在空中挥舞着,好像拿的是一根棍子一样,“印第安人用这些骨头做各式各样的东西,从针到打仗用的棍棒和刀具。刀具很锋利,能剖开一个人。他们会把几块骨头和几只牛角粘起来,做成弓,用另外的骨头削尖了,做成箭。我看到过用这些小骨头雕刻成的项链,看上去就像圣路易斯制造的工艺品。孩子玩的玩具、印第安人梳头的梳子,所有这些都是用这些骨头做成的。还有肥料。”他摇摇头,再一次舞起那块骨头,把它甩了出去。骨头在空中飞行,阳光照在上面,然后骨头跌落在柔软的草丛中,弹了一下,便静静地躺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