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舞会(第2/8页)

尤拉听了顾不得换衣服,就去了她的房间。

屋里还看得出不久前忙乱过一阵。护士蹑手蹑脚在整理床头柜上的东西。到处扔着用过的小方巾和湿敷用的手巾。洗漱盆里还有血,染得水成了淡红色。水面上还浮着几个小玻璃针药瓶和浸泡大了的药棉。

病人浑身被汗水湿透,舌头不时舔着干燥的嘴唇,和尤拉早上最后一次看见时相比,她明显地瘦了。

“是不是诊断有误呢?”他想道,“从所有症状看是格鲁布性肺炎。看来这是危险期。”他向安娜·伊万诺夫娜问了好,讲了几句安慰病人的客套话,就让护士离开房间。他拿过安娜·伊万诺夫娜的手,开始号脉,另一只手伸进外衣口袋里取听诊器。安娜·伊万诺夫娜摇摇头,表示没有必要。尤拉明白了,她要他做的不是这个。安娜·伊万诺夫娜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刚才……想让我做临终忏悔……眼看要不成了……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人要拔牙害怕疼,还得准备呢……我这可不是拔牙,是整个人,整个生命……咔嚓一下,一条命就用钳子拔掉了……可这是怎么回事呢?……谁也说不清……我觉得很难受,很恐惧。”

安娜·伊万诺夫娜停下不说了。硕大的泪珠,从面颊滚下来。尤拉沉静着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安娜·伊万诺夫娜又说下去:

“你有才赋……你天资高……有才赋就同一般人不一样……你一定懂得多……给我说说吧,让我能宽心。”

“说点什么好呢?”尤拉答道。他觉得坐不住,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重新坐下,“首先我要说的是,明天您一定会好些。有这个迹象。我用生命担保。其次,您是想听听我这个搞自然科学的人,对死亡、意识、复活的信念等等有什么看法吗?是不是咱们以后再谈?不行?现在就谈?好吧,就按您说的办。可是马上就开始真怕说不好呢。”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自己也奇怪,怎么会如此侃侃而谈。

“先说复活。对复活最粗浅的解释,仅是对弱者的一种安慰罢了。那是我不能接受的。基督关于生者与死者的教义,我的理解一向与众不同。几千年来历史长河中积聚起来的芸芸众生,如果复活了,哪里有地方安顿他们?整个宇宙也不够,就连上帝、善良和真理,都要无处栖身了,都要被贪婪拥挤的大群动物挤死。

“然而,有一个统一的没有止境的生命,总是充塞于宇宙之中,并且通过无数的组合和变化形式时刻在更新,如此您担心,您会不会复活,实际上您已经复活了——当您降生的时候,您就复活了,只是您没有觉察罢了。

“您是否会痛苦,肌体是否会感到自己的衰亡?换句话说,您的意识会怎样?可意识又是什么东西呢?我们来分析一下。当您一心一意想睡着,您必定会失眠。有意识地想感觉到自己的消化过程,必然会引起消化神经的紊乱。当主体把意识用于自身的时候,意识是毒剂,它是自我毁灭的手段。意识是向外照射的光,它给我们照亮了前面的道路,使我们不会绊倒摔跤;意识是机车上的车头灯,如果把这灯光朝里照,非发生车祸不可。

“那么,您的意识会怎么样呢?我指的是具体的您的意识。可您自己又是什么呢?问题的症结就在这个地方。让我们来分析分析看。您自己在您的意识里是什么?您肌体的哪一部分,您自己意识到了呢?是您的肾、肝、血管?不是的。不管您怎么去想象,您能想象出的只是您表现于外部活动中的形象:是您双手劳动时的形象,在家庭中的形象,同别人一起时的形象。下面这一点请您更注意地听:在别人心目中的人,也就是这人的灵魂。这样就清楚了,您是怎样的呢?您的意识一辈子赖以呼吸、赖以摄取营养的泉源是什么呢?就是您在别人心目中显现的灵魂,显现的不朽,显现的生命。事情就是这样!您活在别人心中,您也会留在别人心中。至于以后人们把它称为怀念,对您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您仍然是您,是属于未来的一部分。

“最后一点:没有什么可让您不安的。死亡并不存在。死亡与我们不相干。刚才您说到了‘才赋’,这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与我们有关系,是我们发现的东西。而才赋从最高和最广的意义上说,是生命的一种赐予。

“圣徒约翰说,世上不会有死亡,您听听他浅显的道理吧。由于过去已经过去了,所以不会有死亡。这几乎就是说:死亡不会有了,因为我们已经见过死亡,它已经变得陈腐讨厌,而现在要求新生的东西,新生的东西是一种永恒的生机。”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屋里踱步。然后,他走到安娜·伊万诺夫娜床前,双手放在她头上说:“睡吧。”几分钟以后,安娜·伊万诺夫娜慢慢入了梦乡。

尤拉悄悄走出房外,吩咐叶戈罗夫娜让护士去卧室。他想:“真见鬼,我成了骗人的巫医了。我喋喋不休地念咒,甩手掌施法来为人除病……”

第二天,安娜·伊万诺夫娜好多了。

安娜·伊万诺夫娜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十二月中旬,她试着起床,但仍感到十分虚弱。大家劝她再好好卧床养养。

她经常让人把尤拉和冬尼娅叫到跟前,给他们讲自己童年的事,一讲就是几个小时。她的童年是在乌拉尔雷尼瓦河畔祖父瓦雷基诺庄园里度过的。尤拉和冬尼娅从来没到过那里。但尤拉听了安娜·伊万诺夫娜的讲述后,眼前很快就浮现出五千来俄亩人迹不到的黑魆魆老林和克吕格尔河岸下碎石铺底,峭壁对峙的急流,还有两三处尖刀似的插入森林的河湾。

这几天,第一次给尤拉和冬尼娅做礼服,尤拉做的是一套黑色礼服,冬尼娅是一件领口稍低的浅色缎子礼服。二十七日他们要去参加斯文季茨基家的一年一度的圣诞晚会。

这两套礼服,由男女裁缝店在同一天做好送到。尤拉和冬尼娅试了一下很满意。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脱下新衣,安娜·伊万诺夫娜就让叶戈罗夫娜来叫他们去。于是尤拉和冬尼娅一身新装来到安娜·伊万诺夫娜房间。

安娜·伊万诺夫娜看见他们两人进来,就用臂肘撑起身子,看了看侧面,又让他们转过身来,说道:

“好极了。简直太美了。我还不知道新装已经做好了呢。来,冬尼娅,再让我看看。嗯,不错。我觉得好像肩头褶儿多了些。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来吗?我要先说说你的事,尤拉。”

“安娜·伊万诺夫娜,我都知道。是我自己要求把那封信给您看的,大概您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一样都认为我不该拒绝继承权。等一等,您不宜多说话。现在我给您解释一下。其实您都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