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舞会(第4/8页)

拉拉无忧无虑生活的第四个年头,弟弟罗佳找上门来。他走起路来像纨绔子弟那样,两条长腿故意摇晃着,说起话来装腔作势地拖着重重的鼻音,慢慢吞吞往外吐字。他对她说,同届士官生们凑了钱准备离校时给校长买礼物,他们把钱交给罗佳去物色和购买。前天罗佳去赌钱输得精光。罗佳说到这儿,瘦高个子一下瘫倒在圈椅里,哭了起来。

拉拉听说后,人都凉了半截。罗佳抽抽搭搭地继续说道:

“昨天我去求过科马罗夫斯基,他拒绝和我谈这件事,但又说,如果你肯求他的话……他说,尽管你已经不爱我们了,可你还有权力指挥他……亲爱的拉拉……只要有你一句话……你明白吗,这多丢脸呀,这对士官生的名誉是多大的打击,你去找找他,对你算不了什么,求他帮个忙,你总不忍心看我因为动用这笔款项付出血的代价吧。”“付出血的代价……士官生的名誉,”拉拉满腔怨愤,激动地在屋里来回踱步,“我不是士官生,我没有名誉,对我可以为所欲为,难道你不明白,你要求我的是什么吗?你不清楚,他向你提出了什么要求吗?我一年又一年地干活,苦苦奋斗,觉也睡不够,可我都白干了。你一来,说得好轻松,什么也不管,把这一切全葬送了。见你的鬼去吧。你要开枪自杀,请吧。和我有什么相干?你需要多少钱?”

“六百九十多卢布,凑个整数,就算七百吧,”他犹豫了一下说道。

“罗佳!这怎么得了,你疯啦!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吗?你竟赌输了七百卢布?罗佳啊,罗佳!你知道吗,像我这样的一个普通人,要苦苦地干多少活才能攒起这样一笔款子啊?”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后来才冷漠又疏远地说道:

“好吧。我试试看,你明天来吧。来时把你要自杀用的手枪也带来。枪就算归我了,要多带点子弹,别忘了。”

她从科洛格里沃夫那里借到了这笔钱。

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工作,没有妨碍她的学业。中学毕业后她又去大学听课。明年,一九一二年,大学课程也将顺利通过。

一九一一年春天,她的学生莉帕中学毕业了。这女孩子同一位年轻工程师弗里津丹克订了婚。他出身于一个很好的殷实家庭。父母对莉帕的选择十分满意,但是反对她过早结婚,劝她等一等。为此家里经常发生不快。莉帕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从小娇宠惯了,十分任性,她跺着脚对父母又哭又嚷。

在这富有的家庭里,他们把拉拉看作自己人,已经忘了她为罗佳借的钱,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这笔债拉拉本来早就可以偿还,但她还有一项经常性的支出,这件事她对谁都秘而不宣。

她瞒着帕沙,偷偷给他的父亲、流放移民安季波夫寄钱,还帮助帕沙那位三天两头生病的唠叨没完的母亲。此外,她还向帕沙的房东补交一部分伙食费和房租,这样帕沙就可以少开支一些。这是绝对秘密的,连帕沙都不知道。

帕沙比拉拉年纪小些,对她一片痴情,百依百顺。他实科中学毕业后,她坚持要他好好坐下来补一下拉丁语和希腊语,以便日后去念大学的语文系。拉拉希望,一年后等他们都通过国家考试,她就和帕沙结婚,然后去乌拉尔的某个省城分别到男校和女校当教员。

帕沙住在靠近艺术剧院的侍从大街上一幢新盖的楼房里。这是拉拉给他租下的,房东斯文好静。

一九一一年夏天,拉拉最后一次陪同科洛格里沃夫一家去杜普良卡田庄度假。她对这片土地爱恋至深,甚至胜过土地的主人。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每年夏天到田庄度假时,同她有那么一个不成文的默契,她是必去无疑的。当他们乘坐的那列闷热肮脏的火车渐渐远去后,空旷的田野里一片寂静,草香四溢,拉拉置身其中,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大家便让她一人独自徒步从小车站去田庄。人们在车站上把行李装上大车,科洛格里沃夫老爷一家人就坐进四轮马车。那个穿着驿站车夫背心、露着猩红衬衫袖子的本地赶车人,便向坐进轿车里的老爷太太们,谈起前一个时候田庄里的种种趣闻。

拉拉顺着铁路走在朝圣者踩出来的小路上,然后拐进通往森林的草地小径。她不时停下步来,眯起眼睛深深呼吸着旷野上繁花的芳香。这芬芳比父母更亲,比情人更好,比书本更富于智慧。一刹那间,她的存在又有了新的意义。她领悟到自己生活的目的就在于要把握大地的动人心魄的美,并一一道出这美来。如果她做不到,出于对生活的热爱,她要为自己留下后代,让他们替她完成未能完成的使命。

今年夏天,拉拉来到田庄时,感到疲惫不堪——她平时过于辛苦了。如今她很容易暴躁,变得多疑,这是过去所没有的。由此她显得气量狭窄,而过去她一向性格开朗,从不拘泥小节。

科洛格里沃夫一家仍然不放她走。他们还像以前一样疼爱她。然而自从莉帕成年之后,拉拉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人。她不接受他们的薪金。他们一定要她收下。可实际上这笔钱对她来说又是缺少不了的。可是作为一个客人挣这么一笔个人的薪水,是难以说得过去的,而且也是不符合实际的。

拉拉感到处于自欺欺人的难堪境地,自己成了科洛格里沃夫全家的累赘,他们只是不说罢了。她对自己来说也成了一个负担,她想一走了之,去哪都可以,只要能脱离这样的处境和科洛格里沃夫一家。但拉拉又认为应先归还欠科洛格里沃夫的钱。可目前她上哪也弄不来这笔钱。由于罗佳干了荒唐事,她简直成了他过错的人质,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懑使她成天坐立不安。

在科洛格里沃夫家里,拉拉处处觉得人们对她不够尊重。如果科洛格里沃夫家的客人对她过于殷勤,她认为是把她当成了唯命是从的所谓“养女”,是个轻易就能到手的女人。如果大家不理睬她,她认为把她看作了微不足道的人,所以才视而不见。

虽然拉拉的忧郁症经常发作,她仍照样参加杜普良卡田庄上各种热闹的娱乐。她在河里嬉水、游泳、划船,夜间到河对岸参加野餐,和大家一起放焰火、跳舞。她也去参加戏剧爱好者的演出,尤其热衷于短毛瑟枪的射击比赛,其实她更喜欢用罗佳的那支轻便的左轮手枪。她熟悉这枪,射击十分准确。她开玩笑说可惜她是个女人,否则她会成为好决斗的勇士。然而,拉拉越是玩得欢,心情就越坏。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