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舞会(第3/8页)

“是这样,首先我要说的是,确实存在一笔日瓦戈的遗产,但它只够供养律师,支付诉讼费用。真正有实际意义的遗产却并不存在,有的是种种债务和乱七八糟的纠纷,再就是打官司时会出现的诽谤和中伤。如果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难道我自己不要,愿意拱手送给法院吗?这是一场徒有其名的假官司。与其在这上面耗费精力,还不如放弃对并不存在的财产的继承权,把它让给几个冒名顶替的竞争对手和垂涎三尺的假冒的继承者吧。有一个叫爱丽斯的太太想染指这笔遗产,自称姓日瓦戈,带着几个孩子住在巴黎,我早已听说了。可现在还有别人也盯着这笔遗产。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前不久别人才告诉我。

“原来,父亲生前迷恋过一个浪漫的怪女人,斯托尔布诺娃娅恩里茨公爵夫人,那时母亲还在世。她和父亲有过一个儿子,现在十岁了,叫叶夫格拉夫。

“这位公爵夫人喜欢离群索居。她和儿子住在鄂木斯克郊外一栋私邸里,不知靠什么生活。我见过这幢住宅的照片,房子很漂亮,有五扇无窗格的大窗,房檐饰着浮雕。最近一个时期,我常常觉得这栋房子瞪着五只充满恶意的眼睛,从遥远的西伯利亚盯着在欧洲俄罗斯的我,迟早它要看得我倒大霉。因此,我何苦去理睬那笔虚假的遗产,那些巧妙伪装的继承人,他们的恶意和忌恨,还有那些律师。”

安娜·伊万诺夫娜不同意他的看法:“再怎么说也不该拒绝继承权。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来吗?”她重复问了一句,接下去说:“我想起了那个守林人的名字。还记得吗,昨天我和你们谈到过一个守林人?他名叫巴克斯!名字极少见,对吧?他是个吓人的林中黑怪,满脸胡茬直到眉梢,所以管叫他酒神!他曾经碰上过一只熊,可居然拼命挣扎了出来,面容被毁变得丑陋不堪。林子里这样的人不少,名字都挺短。为的是叫着响亮、听得清。巴克斯。有叫卢普的,还有的叫福斯特。你们再听我往下说。有时仆人向祖父通报说,某个阿夫特克或者叫福罗尔什么的来了,我们就像听到祖父两支猎枪打响似的,一下子从儿童室拥进了厨房。厨房里的情景,你们真难以想象:不是林子里烧炭的人带着一头活的小熊来了,就是从老远的护林哨所捎来一块矿石样品。祖父就给他们每人写一张签条,让他们去账房领钱,或者领粮食和子弹。森林就在我们窗子外面。那积雪可厚极了!比房子还高!”安娜·伊万诺夫娜咳了起来。

“妈妈,你别说了,这样对身体不好,”冬尼娅让母亲保重身体。尤拉也帮着冬尼娅说。

“没什么。算不了什么,噢,忘了件事。叶戈罗夫娜悄悄告诉我说,你们拿不定主意,明天去不去参加圣诞晚会。以后你们可别说这种蠢话!你们怎么这么想呢?尤拉,你是个医生,还说这样的话!好了,就这样决定了。不必多啰嗦,一定去参加晚会。现在再回来说那个巴克斯。巴克斯年轻时是个打铁的。一次打架,人家把他五脏都打坏了。他就用铁铸了一付新的。尤拉,你真傻。难道你以为我不明白?当然不是指字面的意思,可是老百姓都这么说。”

安娜·伊万诺夫娜又咳了起来,这次咳了很久,总也停不下来,咳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尤拉和冬尼娅一起跑到她床前。他们两人肩并肩地站在床前,安娜·伊万诺夫娜仍旧咳个不停,她抓住他们两只挨在一起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好一会儿,最后她止住了咳嗽,缓过气来,说道:

“如果我死了,你们不要分离吧,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结为夫妇吧。”接下去她又补充了一句说,“我这就算替你俩订婚了。”说着她流下了眼泪。

一九〇六年春天,拉拉即将升入毕业班。这时,持续了六个月的和科马罗夫斯基的暧昧关系,就已无法忍受下去了。他善于很狡猾地利用她的沮丧心情。每当需要时,他不露声色地巧妙地提醒她委身之情,这种暗示和提醒使拉拉心慌意乱,而这正是一个好色之徒的目的。拉拉越来越深地陷入了可怕的情欲的陷阱。每次她清醒过来回想一切,不禁毛骨悚然。夜里的癫狂时的矛盾,就像巫术一般不可解释。一切都适得其反,不合逻辑;撕心般的痛苦迸发为银铃般的狂笑,反抗和挣扎却意味着许诺,占有者的手上竟落下感激的亲吻。

这种情形看来永无完结。春天,在学年末的一堂课上,拉拉想到夏天学校功课一结束,她将失去学校这个最后的避难所,那纠缠会越来越勤。于是她当机立断做了个决定,这决定在之后很长时间改变了她的生活。

那天上午天气闷热,眼看要来雷阵雨。上课时教室敞着窗户。远处的市声犹如蜜蜂在蜂巢里嗡嗡地单调地叫着。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吵闹声。草地和嫩树叶的气味,就像谢肉节时伏特加和煎面饼的气味,让人脑袋发胀。

历史课教员正讲拿破仑的埃及远征。说到军队在弗雷瑞斯登陆时,天空骤然变暗,闪电之后雷声滚滚而来。随着一股凉风,尘埃和沙土卷进教室,两个好巴结的学生讨好地奔到走廊上去找个大人来关窗。他们一打开教室门,一阵穿堂风呼啦啦地把教室里所有课桌上练习本里的吸墨纸全都刮跑了。

等关上窗户,雨水夹带着城市上空的尘土倾泻下来。拉拉从本子里扯下一页纸,给邻座的同学娜佳·科洛格里沃娃写了一张小条:

“娜佳,我必须离开母亲独立生活。请帮我找个教几节课的差事,收入要多点。你们家认识许多有钱的人家。”

娜佳也回了她一个小条:

“家里正给莉帕找家庭教师呢,上我们家来吧,那可再好不过了!你也知道,我爸爸妈妈很喜欢你。”

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像靠了座大山,安安稳稳过了三年。没有人来搅扰她,甚至妈妈和弟弟也没来过,对他们她已感到相当疏远。

拉夫连季·米哈伊洛维奇·科洛格里沃夫是一个现代型的精明强干的大实业家。作为一个出身贫寒的人,他痛恨当时腐败的制度,作为一个平步青云而财势雄厚的巨富,他也痛恨这个制度。他在家里藏匿神秘分子,为政治犯找辩护律师。他像人们开玩笑说的那样,出钱资助革命,自己推翻自己这个私有者,还在自己的工厂里组织罢工。拉夫连季·科洛格里沃夫枪法高明,喜爱狩猎,一九〇五年冬天他经常在星期日驱车去白桦树林和驼鹿岛,训练工人纠察队员们射击。

这是个很出色的人。他的妻子谢拉菲玛·菲利波夫娜和他十分般配。拉拉对他们夫妇俩都由衷地尊敬。他们一家人也都爱她,待她像自家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