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蜜甜的花楸(第3/7页)

斯维里德很长时间一直不能忍受谴责和枪毙夫多维钦科这件事。此人毫无罪过,就因为他的威信堪与利韦里媲美,给游击营带来了分裂。斯维里德打算离开游击队,重新过他那自由自在的日子。可这哪办得到呢?既然入了伙,卖了身,如今要离开森林兄弟,会落个被枪毙的下场。

天气坏得无以复加。一阵阵狂风,紧贴着地面撕碎云絮,云块黑得像飞舞的煤烟子。突然乌云抛下雪花,大雪犹如某种白色怪物,抽搐着匆匆奔走。

前一分钟里,远方似乎扯起一块白色的帷幔,地面盖了一层白雾。一分钟之后,雾气全消,暴露出炭黑的大地,远处倾盆的斜雨把天空也染成黑色。土地再也吸收不了更多的雨水了。过一会儿放亮时,乌云散开来,像有几扇窗子从上面打开,让天空透透气,闪烁着白玻璃般的冷光。雨水不被土地容纳,聚在坑洼和湖泊里,也像敞开的小窗口,充满了同样的光芒。

恶劣天气的烟雾,沿着针叶林的树顶游动,却穿不进林中,正如水透不过胶布。电线上坠着雨滴,好似串珠;几根线密集在一起,没有被风刮断。

斯维里德是被派到密林深处寻找家属的人员之一,他想把自己所见讲给首长听。他想讲讲由于种种不同的而又显然无法执行的命令相互冲突,造成了一片混乱。他也想讲讲那些失去信念的极端懦弱的女人们,干出了怎样伤天害理的事。有的年轻母亲,背着包袱,抱着吃奶的孩子徒步跋涉,发现没奶了,跌跌撞撞,急得发疯,就把孩子扔到路边,把包袱里的面粉倒掉,转身往回走。情愿快死了事,免得慢慢饿死。情愿落到敌人手里,免得喂了林子里的野兽。

另一些极其坚强的女人,却做出了坚毅勇敢的表率,连男人也望尘莫及。斯维里德还有不少其他的情况要说。他想警告首长,营区里存在发生新暴动的危险,远比镇压下去的那一次威胁更大。可是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因为利韦里很不耐烦,暴躁地催促他,最后弄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而利韦里总是打断斯维里德,倒不光是因为路上有人等他,一个劲儿朝他点头呼喊,还因为这两个星期里人们接连不断找他,都讲了类似的意见。所以这一切利韦里早已知道。

“你别催我,首长同志。我本来就笨嘴拙舌的。词儿到了牙缝里也能塞住,在嗓子眼能噎死。我要对你说啥呢?你到难民车队去一趟,给那些婆娘们讲讲西伯利亚的规矩。你看看她们闹成什么了。我问你,咱们是‘一切为了打败高尔察克’,还是要搞妇女战争?”

“说简单点,斯维里德。你没见在喊我吗。别兜圈子。”

“现在那个女妖精兹雷达丽哈,天晓得她是个什么人,说收下我当牲口医……”

“是兽医,斯维里德。”

“我就是说的这个,要给牲口看流行病的。可是现在她根本不管你的什么牲口了,变成了个女修士,做起祈祷来,把大路上逃难的家眷全勾引过来了。她还对她们说什么,自作自受吧,谁让你们卷起铺盖就跟着红旗跑。下次记着别跑啦。”

“我不明白你是说的哪些难民。是咱们游击队的,还是别的什么人?”

“自然是别人。是新来的,别处的难民。”

“不是有命令让她们到院群村奇利姆卡水磨那里去吗?她们怎么到了这里?”

“哎呀,还说院群村呢!你那个院群村,全烧光了,只剩一堆火场。水磨和整个奇利姆卡都变成了木炭了。她们到了奇利姆卡,看到烧得精光,一半人就发了疯,哇哇哭叫着往回跑,到白军那边去了。另外的人转过头来,赶着马车队上这儿来了。”

“通过了密林和沼泽?”

“斧头是干什么用的呀?咱们派了些男人去保护她们,也帮她们一起开路。听说她们开出了三十俄里的路。还搭上了桥。你看看,这哪是女人呀!她们干的这事,你想三天也不一定想得出来。”

“好家伙!你还高兴呢?三十里路开通了。这不是正合白军维齐恩和克瓦德里的意吗?打通了进原始森林的大道,连大炮都运得进来。”

“要埋伏,要埋伏,派人埋伏就没事了。”

“上帝保佑,不要你说我也想得到。”

白天变短了,五点钟就黑下来。近黄昏时,日瓦戈从利韦里同斯维里德拌嘴的那段路上横穿而过,朝营区走去。快到空地和高冈附近,就是被视为营区界标的花楸树所在的高坡下,他听见一个兴奋而挑逗的歌喉,这是库巴丽哈,他戏称这个土医生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这女人用刺耳的尖声,唱出粗俗欢快的歌子,大概是什么民谣。人们在听她唱,不时爆发赞赏的笑声,有男人也有女人。接着一切都沉寂了。大家多半是散了。

这时库巴丽哈换了一种唱法,低声细气地,以为周围只她一个人在。为了不陷到沼地里去,日瓦戈摸着黑在小径上行走,绕过花楸树前一块泥泞的空场;走着走着,突然呆立不动了。库巴丽哈唱起了一支古老的俄罗斯歌曲。日瓦戈竟不知道这首歌。也许这是她即兴胡编的?

俄罗斯民歌就像拦河坝里的水。你感觉它是停滞不动了。其实在深处它并没有停住,不断地溢出闸门;表面的平静是假象。

这民歌采用各种手法,通过回环、对偶等等,使歌词内容缓慢地发展。到某一极限时,内容猛然揭开,让我们大吃一惊。善于克制和把握自己的哀愁的力量,正这样表现出来。这是一种想用言辞使时间停滞的近乎疯狂的尝试。

库巴丽哈一半是唱,一半是说:

一只小兔在大地上奔跑,

奔跑在大地间,奔跑在雪原上。

它跑近一棵花楸,

向大树哭诉悲伤。

我这兔心何尝是胆怯的心,

胆怯的心,慌里慌张。

我怕的是野兽的出没,

野兽出没,饿狼的饥肠。

花楸啊花楸,可怜我吧,

你这美丽的一方。

别把你的美丽交给凶险的敌人,

凶险的敌人,老鸦的疯狂。

你把鲜红的果子撒给风吧,

撒给劲风,撒给大地,撒给雪场,

抛向我的家园,

扔进那最靠边的一间房,

扔进那最靠边的一扇窗。

我心上的人儿啊,

就在那房里躲藏。

请俯耳告诉我的心肝,

我这炽烈燃烧的希望。

我愁苦,是个囚中的士兵,

异乡有无限的忧伤。

我要冲出痛苦的囚禁,

回到我美丽的花楸树旁。

士兵妻子库巴丽哈,给帕雷赫老婆阿加菲娅·法捷夫娜的病牛驱邪治病。人们把牛从畜群里赶出来,牵到树丛中,把牛角拴在树上。女主人坐到牛前腿旁边的树墩上,那个女巫医坐在后腿旁的挤奶小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