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蜜甜的花楸(第4/7页)

其余好多牲口,挤在一块不大的林中空地上。四周是黑压压的云杉树林,云杉高耸如山,下宽上窄,仿佛盘坐在舒展开来的粗枝上。

西伯利亚当时养了一种出色的瑞士牛。所有的牛几乎全是同一毛色,黑底白斑。由于饥饿、受苦,长期迁徙和过度拥挤,它们已筋疲力尽,并不比主人好受多少。牲口互相挤来蹭去,都快发昏了。母牛忘了自己是雌是雄,像公牛似的吼叫,吃力地爬到别的牛身上,拖着松弛又沉重的乳房。被压在底下的小牝牛,翘起尾巴使劲挣脱,逃进树林,把灌木和树枝都踩断了。看牛的老人和孩子,喊叫着紧追上去。

林中空地上面,黑白交织的雪云,仿佛被困于云杉树冠在寒空中围成的圈子里,也同样狂躁纷乱地相互拥挤着,纵跳着,一片压向另一片。

在远处聚堆的好奇的人们,妨碍库巴丽哈干事。她凶狠狠地从头到脚扫视众人。但承认他们碍事,未免有损自尊心。一种演员的自重,使她没有出声。于是她装作没发现这群闲人。日瓦戈医生躲在人群背后观察着。

这会儿他才第一次看清楚她。她头上是从来不换的英国船形帽,身上是干涉军的豌豆色的大衣,翻领不经心地翘着。其实,内在的热情使这个并不年轻的女人闪动着年轻的黑眼睛和黑眉毛;脸上那股傲气分明说:她对穿什么衣服或不穿什么衣服,根本不放在心上。

但帕雷赫妻子的气色,令日瓦戈吃了一惊。他差点没认出她来。只有几天工夫,她就老得可怕了。鼓出的眼睛,好像立刻要掉出深凹的眼眶。细瘦的脖颈上,看得见青筋搏动。内心的恐惧,竟把她变成这个样子。

“挤不下奶来,亲爱的。”阿加菲娅说道。“我想是不是停奶啦。可不对呀,早该有奶了,就是挤不出。”

“哪里是停奶。你没见奶头上有个小疮吗?我给你点草,抹上猪油给牛擦擦。自然,我还得念念咒语。”

“再有件倒霉的事,就是丈夫。”

“我念点咒,不让他再游逛啦。这个办得到。叫他回来守着你,拽都拽不开,说说第三件倒霉事吧。”

“他不是游逛。要那样就好了。糟糕的是正好相反,像贴到我和孩子们身上一样,心血为我们熬干了。我知道他想些什么。他琢磨营里要把我们遣散,我们得各奔东西。我和孩子要落到巴萨雷戈部下手里,他同我们不在一起,没人保护我们。他们会折磨死我们,拿这个取乐。我知道他的心思。真担心他会对自己干出什么事来。”

“咱们想想办法,解除他的痛苦。说第三件倒霉事吧。”

“没有第三个了。就这些,牛和丈夫。”

“你看呀,你这当母亲的,倒霉事并不多嘛。都是上帝的恩典呀!这样的母亲,打着灯笼难找呢。大不了才两桩伤心事,一件还是丈夫太心疼你。治牛你给什么报酬?现在咱们就来看病。”

“你要啥呀?”

“上好的面包加上丈夫。”

周围哈哈大笑。

“你是闹着玩怎么的?”

“好,要嫌贵,把面包减了,给个丈夫也足够了。”

四周笑得更热闹了。

“什么名字呀?我不是问丈夫,是问牛。”

“大美牛。”

“你数一数吧,这牲口群里能有一半叫大美牛的。好吧,就是它,给它去去病。”

她开始给乳牛驱邪。起初,咒语真是对牛而发,后来起了兴,给阿加菲娅讲了一大通巫术和它的用法。日瓦戈如同着了迷一样听这呓语般的胡说八道,很像从俄国欧洲部分往西伯利亚迁徙途中,听那个叫巴克斯的马车夫有声有色的唠叨。

库巴丽哈念道:

“玛尔戈西娅仙姑,来我们这儿做客吧。礼拜二礼拜三,去去邪去去灾。治奶头,下奶来。你好好站着,大美牛!别把小凳给踢翻。站得稳,下奶多。丑八怪,你快来,摘下疮,扔下田。巫医话,重如山。

“什么都得会呀,阿加菲娅!会拒绝,会下令,会许诺,会画符。你吧,看着周围心里想这是森林。其实这是魔鬼同英国兵碰到一起,正砍杀呢,就像你们这些人和巴萨雷戈的人作战一样。

“再比方说,你往我指的地方看一看。不对,不是那儿,亲爱的。你用眼睛看,别用后脑勺,看我手指的地方,就是那儿,就是那儿。你以为那是什么?你想是风吹柳树,把柳枝缠到一起了吧?要么是想鸟儿准备搭窝吧?那样就好了。可这正好是魔鬼的把戏。这是美人鱼给自己女儿编桂冠。它听到有人的声音,就扔下跑了。被人们给吓跑了。夜里它会来编完的,你看着吧。

“再说说你们这红旗吧。你怎么想呢?想这是面旗帜?其实可不是旗帜,这是瘟姑娘红色的摇巾。为啥我叫摇巾呢?用头巾向年轻娃娃招呼,对他们使眼色,引诱他们去杀人,去死,去散布瘟疫。可你们就信了,说是红旗,说要全世界无产者、全世界的穷人都来我这儿。

“现在什么都得明白呀,阿加菲娅。一切,一切,全得知道。什么鸟呀,什么石头呀,什么草呀。现在比方说,这个鸟是椋鸟,这个兽是胡獾。

“再比方说你看上了谁,只管说出来。不论是谁,我都能把他给你迷住,就是你们的首长利韦里,就是高尔察克,就是伊万王子,都能行。你以为我吹牛,瞎说?我可不是瞎说。你听我说。等到冬天,田野里出现暴风雪,旋风卷起雪柱,我把刀子插到旋转的雪柱里,一直插到刀柄。等从雪里抽出来,刀子全沾满了血。你看怎么样?啊?你当我是吹牛?那旋风里怎么会有血?这是风,是空气,是雪花嘛。可偏偏不对,这不是风,不是暴风雪,是打了离婚的女妖把自己的小妖崽丢了,在田野里哭喊着找,总是找不见。我的刀子刺到她身上,这才有血。我拿这把刀子,随便把什么人的脚印刮下来,砍下来,当块绸布似的缝到你衣襟上,那不管是谁,高尔察克也好,斯特列尔尼科夫也好,一位新沙皇也好,都会跟着你走。你到哪儿,他就到哪儿。你以为我只会瞎说,像什么‘全世界无产者和穷人全来我这里。’”

“还举些例子,比方现在天上往下掉的是石块,像下雨一样。人一出门,石头就砸脑袋。又如有人正赶着马车在天空跑,马蹄踢到屋顶。再有像古代的魔法师发现,妻子身子里有的带着种子或是蜜,或是貂毛。披甲兵露出自己的肩膀,像打开了匣子盖,从肩胛骨底下用长剑挖出一斗麦子,或是一堆蛋清,或是一些蜂蜜。”

世上有时会出现非常深沉强烈的感情,其中又总掺杂一些怜悯。我们所崇拜的对象,越是被我们爱得深,越是使我们觉得是种牺牲品。在某些人身上,同情女人已经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他们受同情心的驱使,把女人摆到了不能实现的、世上绝无而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地位上,于是因爱她而妒忌,妒忌周围的空气,妒忌自然界的规律,妒忌在她之前的千百年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