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完结

日瓦戈的故事,要说的已经不多,只剩去世前最后八九年的光景了。这些年中,他越来越消沉颓唐,丢掉了医生的学识和习惯,也失去了写作的本领。有时摆脱了压抑颓丧的心境,振作一阵子,重又干起事来,可转眼又陷入长期的淡漠,对自己和世上的一切都感到兴味索然。几年间他早有的心脏病在加剧。这病他自己早就发现了,却没想到那么严重。

他来到莫斯科,正是新经济政策初期;那是苏维埃政权捉摸不定、充满假象的时期。他很瘦削,满脸胡茬,像个野人,样子还不如离开游击队回尤里亚京的时候。一路上他又同上次一样,渐渐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扒下来换了面包和破烂衣服,好不至于赤身露体。就这样,他路上吃光了第二件皮大衣、一套外衣。当他出现在莫斯科街头时,戴了个灰毛皮帽子,打着裹腿,穿件磨光的军大衣。大衣扣子全掉了,变得像犯人敞怀的大褂。这身装束使他同首都广场上、公园里和车站成群结队的无数红军战士,没有什么两样。

他不是独自一人回到莫斯科的,身后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一个漂亮的农家男孩,同他一样穿了一身军服。他俩就这副样子,到过日瓦戈童年熟识的目前莫斯科仅存的一些人家的客厅里。那里人们还记得他,接待了他和他的伙伴,不过事先都委婉地打听他俩回来是否去过澡堂,当时斑疹伤寒还十分猖獗。日瓦戈最初几次去那里时,人们对他讲了他的亲人离开莫斯科出国的情形。

两人都怕见人,由于过分胆怯就避免单独出去做客,因为一个人时就不好沉默,只能同别人谈话了。到熟人家里聚会时,通常他们两个瘦高身影总一起出现,躲在不惹人注目的角落里,默默地坐一个晚上,不参加大家的谈话。

衣着平常的大高个医生,配上他那年轻朋友,样子颇似从下层人民中来探求真理的人,而寸步不离的随从,好比一个盲目崇拜、言听计从的学生和追随者。这个年轻同伴又是何人呢?

接近莫斯科的最后一段路程,日瓦戈坐上了火车;此前的一大半路,他是徒步走过来的。

他一路看到的乡村景象,比起逃出游击队林莽在西伯利亚和乌拉尔目睹的情形,丝毫没什么两样。只是那次他路过当地是在冬天,如今是夏末和干燥暖和的秋日,感觉轻松多了。

他经过的村落,一半是人去室空,好像刚遭到敌人洗劫;田里的庄稼扔着没人收。这些也的确是战争的后果,国内战争的后果。

九月底的两三天里,他走在一条大河高耸的陡岸上。河水迎面流来,从他的右边淌过。他的左边,从小路起直到云团涌起的天际,是没有收割的大片庄稼。相隔很远才有一片阔叶林,主要是橡树、榆树和槭树。一条条林带沿着深峪奔向河岸,在高崖和陡坡上横切小路,直到河边。

没收割的田野里,黑麦粒从熟透的穗中流出来。日瓦戈把一捧捧粮食塞到嘴里使劲嚼着。当没有可能用粮食煮粥的最困难时刻,他便这样充饥;这种没能嚼烂的生饲料,进到胃里很不好消化。

日瓦戈一生还从没见过这样深褐色的黑麦,像金子旧了变黑的颜色。平常按时收割,麦粒颜色要浅得多。

大地的色彩如无火之焰,它似乎在无声地狂呼救援。镶在田野边缘的,是冷漠镇定的广阔苍穹。天空好像进了冬季,绵长而多层的雪云,中间乌黑,两侧缀着白边,如黑影拂面般不停游过去。

一切都在缓慢匀称地活动。河水漂流,迎面蜿蜒着小路。路上走的是医生。云朵同他朝一个方向前进。连田地也没有静止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摇摆;那种轻微而无休止的蠕动,直令人作呕。

地里繁殖出无法计数的田鼠,从来没有这么多。入夜时日瓦戈还走在地里,不得不在地界旁找个地方露宿,老鼠就在医生的脸上、手上来回爬,还钻到棉裤和袖筒里。白天,一群群肥大的田鼠在道路上窜来窜去,人踩上去则成了一团滑泥,还吱吱哀叫不停。

村里那些毛茸茸的家狗变成了可怕的野狗,聚成堆尾随在医生身后,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还不时互相对望,像在开会商议何时扑上去把医生咬死。它们靠吃死了的野兽充饥,但也不反对尝尝漫野的小鼠。狗群从远处打量着医生,满有把握地跟随他朝前走,像是总在期待什么。奇怪的是它们不进林子,一靠近林带便渐渐放慢了脚步,然后转身跑走不见了。

那时林子和田地恰成鲜明的对照。田地没有人管,变得荒凉一片,好像信守离别前的誓言。森林摆脱了人,活似释放出来的囚徒,在自由的天地里洋洋得意。

通常人们,主要是乡下孩子,不等核桃成熟就打青的吃。如今,林坡上和谷地里,覆盖着原封未动的一片金叶,似乎由于秋阳的照晒变得土灰而且粗糙。枝叶中露出三四个合长在一起的一团团核桃,外皮裂开仿佛是扎了绳结。果实已经熟透,眼看要掉出来但还留在里面。医生沿途不住嘴地吃这核桃。他身上的口袋都塞满核桃,背包里也全是。整整一星期,这成了他的主要食粮。

医生觉得,他看到的田地是得了重病的田地,在发烧说胡话;森林则像大病痊愈后豁然开朗。他觉着森林里栖居着上帝,田地里却有恶魔在狞笑。

就是在这几天的路途中,医生来到了一个居民逃散、房屋化成灰烬的村子。大火前只有一长排住房,盖在道路一边,靠河的另一边没有人家。

村里只有几间房幸免于难,大火后屋外也变得黑乎乎。里面同样空荡无人。其余的建筑全变成了炭堆,只有熏黑的烟囱矗立在当中。

河崖上到处是大坑,村民以前就靠从坑里挖取磨石谋生。最边上一间没烧毁的屋子对面,有三个没有做好的石磨盘扔在地上。这房子同别的一样,也无人住。

日瓦戈顺便走进了屋子。那晚上平静无风,可医生刚迈步进去,就好像有股风吹了来。干草和麻屑一起从地上卷了起来,墙上破纸也开始晃动。屋里一切都动起来,响起来。许多耗子吱吱乱叫,在地上跑散了。这一带地方,到处是老鼠横行。

医生走出了屋。背后的田野尽头,夕阳正在下沉。温和的夕照染黄了对岸,岸上一些树丛和水坑倒映在河水里,几乎贴近了江心。日瓦戈到了路那边,坐在一盘石磨上歇脚。

从崖下探出一个灰白头发的脑袋,而后是肩膀,再后是双手。从河边沿着小径走上一个人来,提着满满一桶水。那人一见医生,马上停下脚步,腰身齐着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