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小说(第4/19页)

我们的房间也不再是我的了。他搞定了那帮孩子,弄了个俱乐部。当他们没在空地上挖战壕,或者打架的时候,就总在我的房间里待着。房门上用红药水写了些傻气的话:“进来的家伙,哀愁留外面”,并且签上骨头十字架,还有他们的秘密字母。他们整了台收音机,这玩意儿每天下午都在高声放出音乐。

有次,我进屋时,听到一个男孩在低声讲着,他在他哥哥的车后座上发现了什么。我能够猜出我没有听到的内容。“那就是她和我哥哥做过的事儿。千真万确——在停着的车子里面。”有那么一分钟,“吸管”看起来很吃惊,他的脸几乎就像是以前那样了。然后他就又变得冷梆梆的。“显然的,呆瓜。我们全知道。”他们并没有留意到我。“吸管”则开始告诉他们,在整整两年的时间里,他是怎样计划着成为一个在阿拉斯加设置陷阱的捕兽人的。

不过,大部分时间“吸管”是独处着的。当只有我们俩在房间里时,就更糟糕些。他穿着带吊带的长灯芯绒裤子,横卧在床上,用他那冷冷的、冷而嘲弄的表情死盯着我。我待在书桌旁空耗时间,做不到平心静气,就因为他的那双眼睛。事实是,我不得不学习了,这学期我已经亮了三门红灯。如果我再挂掉英语,明年我就不能够毕业了。我不想去当个乞丐,我必须得把自己的注意力给集中起来。我再也不去在意梅布尔,或者随便哪个特定的女孩了,现在只有我和“吸管”之间的这件事是个麻烦。我们从来不说话,除了在家人面前不得不说以外。我甚至都不愿意再叫他“吸管”了,除非我忘记,我都叫他的真名,理查德。晚上他在房间里时,我不能够学习。我不得不在药店附近晃悠,抽烟,无所事事,和在那块儿游手好闲的家伙们混在一起。

在我心中,想要回归简单的愿望,胜过一切。我怀念了好一阵子“吸管”和我之前的状态,以一种滑稽又带感伤的方式,因为,在这之前,我根本就不可能相信事儿会变成现在这样。可惜一切都已是如此不同,看起来,我似乎已经是回天乏力了。有时,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好好地打上一架,分个胜负,那样或许会有帮助。不过,我不能够跟他打架,因为他比我小四岁。还有一点——有时,他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神情,几乎要使我相信,如果“吸管”能够有机会的话,他将会杀了我的。

西八十街区廊道

直到春天我才开始留意住在正对面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在冬月里,我们之间的庭廊很阴暗,并且各自待在小小的房间里,面对着四面墙壁,总有种私密的感觉。各种声音都显得压抑而又辽远——当天气寒冷、窗户紧闭时,本来就总是这样子的。天常常会下雪,往外看,只能看见安静洁白的雪花向着灰色的墙壁飘落,被雪蒙住了边缘的牛奶瓶和覆盖着雪的食品罐放在外面的窗台上,微暗之中,间或从对面窗帘的狭缝里会透射出一缕光线。在所有这些时间里,关于住我对面的这个男人,我能记得的,仅仅是不完整的一两瞥——透过冻着的玻璃窗看到的红色头发,探出窗台取食品的手,张望庭廊时闪现的平静而疲倦的面容。比起那栋楼里的其他十几个人,我没有对他更在意。他也没显出什么反常的地方,因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着他。

去年冬天有大把的事儿够我去忙,根本无暇去留意那些窗外事。那是我在大学的第一年,也是我第一次来纽约,而且,我必须找到并保住一份早间兼职。我总是在想,如果我这个十八岁的女孩不能装得比实际年龄大,就会比其他人更难找到工作。不过,如果我是四十岁的话,可能也会说同样的话。总之,那几个月对现在的我而言,是迄今为止最艰难的时光了。早上需要工作(或者找工作),整个下午在学校,晚上读书学习。除了来到此地后的新鲜感及陌生感之外,我还感到一种无法摆脱的古怪的饥渴——是对食物,也是对其他事物。我实在太忙了,没空在学校里交任何朋友,我从未感到如此孤单过。

深夜,我会坐在窗前读书。有时,一个家乡的朋友会给我邮三到四美元,让我在旧书店给他买图书馆里借不到的书。他会给我各种各样的书名——比如《纯粹理性批判》或者《第三工具》[7],以及像是马克思、斯特雷奇[8]或者乔治·桑[9]的作品。现在,他必须待在故乡帮衬家里,因为他的爸爸失业了。他本来能弄到办公室文员之类的工作,但却到汽车修理厂去当了修理工,因为修理工的工资更高,而且,躺在汽车下面,脊背触地,他就有机会深刻思考、拟定自己的计划。在给他寄书之前,我会自己先把那些书研习一番。尽管我们简要讨论过其中的许多内容,但有时仍会有一两处地方引出一大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来。

那样的一些句子,时常使我感到焦虑,于是,我会凝望窗外很久。现在想来好像是有些奇怪:我独自站在那里,而那个男人则在另一边的屋子里沉睡,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他的任何事。夜里的庭廊很黑,望着它和下面一楼屋顶上的积雪,就像是望着一个永不会醒来的无声深渊。

而后春天便渐渐来临了。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我对事物开始转变的方式会这么后知后觉,春风和煦,日光渐强,点亮了这庭廊以及周围所有的房间。薄薄的、煤灰色的残雪渐渐消融,午时的天空蔚蓝明亮,我注意到自己可以穿线衫来代替外套了。每天早晨,对面建筑物的外墙上阳光明媚,屋外的声音开始变得清朗,那些声音干扰了正在阅读的我。不过,我正忙于手头的工作以及上课,闲暇时读的那些书也使我整天苦思冥想,无暇他顾。直到一天早晨,我发现大楼的暖气停了,便站起身来,从开着的窗户向外望去,才觉察到世界已经发生了的巨大的改变。说来奇怪,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看清楚了那个红头发的男人。

他就跟我一样站着,双手放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朝阳照耀在他的脸上,我对他的这般接近,以及我能看他看得这么清楚感到吃惊。他的头发又红又粗,从前额那里突出来,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他的嘴巴没有棱角,蓝色睡衣下的双肩挺拔壮实。他的眼袋稍微下垂,不知何故,这倒显出一种智慧和沉思。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进去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带了一对盆栽植物回来,把它们安置在照着阳光的窗台上。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以至于当他小心整理植物的根茎与土壤时,我能够看清他整洁粗短的双手,在小心地触碰着根茎与土壤。他一遍遍地哼着三个音符——这一小段旋律显然比整首曲子更能表达他的好心情。他的这些举动使我觉得愿意整个早晨都站在那儿看他。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天,深吸一口气,然后又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