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7页)

“我们还有时间,阿莉莎。”

“不,我的朋友。来不及了。还记得那天吧——因为爱着彼此,我们期待对方能获得高于爱情的东西。从那一天起,就已来不及。是你,我的朋友……你让我的梦缥缈高举,所有尘世的幸福都会让它破灭。我也经常思考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模样……可一旦这爱有了裂痕,我是万万无法忍受的……”

“那你可曾想过,我们若失去彼此,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

“不!从没想过。”

“现在你就看到了。没有你的三年,我痛苦地漂泊着……”

夜幕落了下来。

“我冷。”说着她站了起来,把自己紧紧裹在披肩里,使我无法挽起她的胳膊。她继续说道:“你记得《圣经》里的这句话吗?——‘他们没有得到曾应许的东西,因为上帝给他们保留了更美好的……’我们总担心理解得不够透彻,一直心神不宁。”

“你依然相信这些话吗?”

“不得不信。”我们并肩走了几步,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杰罗姆,你想象一下吧,最美好的东西!”刹那间,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但还是重复说道:“那最美好的东西!”

我们再次来到菜圃的小门,之前我就是在这里见她出来的。她转向我,说道:“再见了!不,别再走近了。再见,我的爱人。现在,最美好的东西……就要开始了。”

她盯着我看了会儿,眼中充满难以言喻的爱意。她的手臂搭在我肩上,既想挽留又想远离……

门重新关上。她在里面插上门闩,我立即靠着门跌落下去。极度绝望之下,我在黑夜中长久地哭泣起来。

但是去挽留她,撞开门,或者不顾一切地闯入这座不会把我拒之门外的屋子……不,即便像今天这样回首过去,重来一遍,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做到。那些现在理解不了我的人,可以说始终不曾理解过我。

没过几天,不安难耐之下,我给朱莉叶特写了封信。我跟她说了芬格斯玛尔的这次造访,也提到阿莉莎的苍白消瘦令我多么不安。我求她多加留意,若有消息就给我捎来,因为阿莉莎是不可能给我写信了。

此后不到一个月,我就收到了下面的回信。

亲爱的杰罗姆:

我要告诉你一个极其悲痛的消息:可怜的阿莉莎已经不在人世了……唉!你上封信中的忧虑一点没错。这几个月来,她日渐衰弱,却没什么确切病症。在我的恳求下,她去勒阿弗尔的A医生那里看了病,但医生给我来信说她没有什么大碍。不过,在你造访后的第三天,她突然离开了芬格斯玛尔。这件事还是罗贝尔写信告诉我的。阿莉莎几乎不给我写信。如果没有罗贝尔,我根本不会知道她离家出走,就算她杳无音信我也不会觉得惊慌。我严厉指责罗贝尔不该让她独自离开,他应该同她一起去巴黎。你相信吗?从那时起,她就下落不明了。

你可以想象我的焦虑——既看不到她,也无处给她写信。之后,罗贝尔也在巴黎待了几天,但并没发现她的踪迹。罗贝尔一向漫不经心,我们怀疑他是否真的用心。这种生死未卜的状况太令人痛苦了,我们不得不报警。爱德华也去找了,最后发现一家小疗养院,阿莉莎正栖身于此。唉!太迟了!我收到疗养院院长寄来的一封信,信中透露她去世的消息。与此同时,爱德华也给我发来电报,说甚至没赶上见她最后一面。

我们能收到通知,是因为临终那天,她在信封上写了我们的地址。她还写了另一封遗嘱,寄给勒阿弗尔的公证员。这封信中有一段似乎与你有关,下回我会告诉你。爱德华和罗贝尔参加了她前天的葬礼。除了他们之外,跟随灵柩的还有疗养院的几位病友,他们一同参加了葬礼,并护送遗体至墓地。可惜我不能赶过去,因为我的第五个孩子这两天就要出生。

亲爱的杰罗姆,我明白你听到这个噩耗会多么沉痛,给你写信时我也是心如刀绞。这两日,我卧病在床,写这封信也很费劲。但还是不想让他人代笔,就算爱德华和罗贝尔也不能同你谈她——阿莉莎无疑是我们两人才会懂的。如今的我也不过是个老主妇,层层积灰湮没了滚烫的过去,我期待再见见你。事务或是消遣都好,你若要在尼姆待几日,就顺道来埃格维弗吧。爱德华会很高兴认识你的。我们俩可以谈谈阿莉莎。别了,亲爱的杰罗姆,我怀着沉痛之情拥抱你。

几日后,我听说阿莉莎把芬格斯玛尔留给了她兄弟,但要求把卧室里所有的物件和一些指定的家具寄给朱莉叶特。不久后,我将会收到一封写有我名字的密封信函,里面放了一叠文稿。我还听说阿莉莎要求给她戴上紫晶小十字架——就是上回造访时我拒绝的那条。爱德华告诉我,她如愿以偿了。

公证员给我寄来了那封密封信函,里面装了阿莉莎的日记。我在这里抄录几篇,但并不予置评。你们完全可以想象我读到这些的反应,以及内心的震动,这份心情不可名状。

阿莉莎的日记

埃格维弗

前天,从勒阿弗尔动身,昨天到了尼姆。这是我的第一次旅行!不用操心家务和做饭,随之而来的是轻微的怠惰。188×年5月23日,今天是我二十五岁的生日,我开始写日记——说不上能带来多大乐趣,不过聊以解闷罢了。这或许也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到孤独:这片异乡的土地,于我而言几乎全然陌生,它要跟我讲述的东西,必定跟诺曼底告诉我的一样,同我在芬格斯玛尔百听不厌的东西也一样,因为上帝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但这片南国的叙述语言我还未领会,所以听起来不免惊奇。

5月24日

朱莉叶特在我身旁的躺椅上睡着了。露天长廊给这座意式住宅带来魅力,从这里能直接看到连接花园的院子——院子里铺着沙。朱莉叶特不用离开躺椅,就能顺着起伏的草坪看到远处的水塘:那里有一大群花花绿绿的鸭子在嬉戏,还有两只游弋的天鹅。听人说,这里的水来自一条溪流,是夏季也不枯竭的活水。涓涓细流穿过花园里越发荒凉的小树林,流经干涸的灌木丛和葡萄园,变得越来越窄,很快就彻底窒塞了。

……昨天,我陪着朱莉叶特时,爱德华·泰西埃尔带我父亲参观了花园、农场、储藏室和葡萄园。因此,今日一早,我独自一人在公园里游逛探险。这里有很多我不认识的植被和树木,我很想知道它们的名字,所以从每棵植物上折下一根细枝,准备午餐时打听它们的名字。我认出了青橡树,这是杰罗姆在意大利的博尔盖塞别墅或者多利亚潘菲利别墅欣赏过的树。它是我们北部橡树的远亲,外表上却截然不同。这种树偏安于公园尽头,它覆满了一片狭小而神秘的空地,树下的草坪踩上去松松软软,引来仙女的歌唱。我感到震惊,几乎可以说愤怒。因为在芬格斯玛尔,我对大自然的感受总带有强烈的基督教色彩,而在这里,这种感受却无意识地染上了神话色彩。但压迫着我的恐惧,仍是基督教式的。我嘀咕着“这是树林”[1]——这里的空气清新透彻,有一种奇异的安宁,让我想到俄尔普斯和阿尔米达。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一阵鸟鸣声——这无与伦比的声音响起来,如此切近,如此悲怆,如此纯粹,仿佛整个大自然就在等待这声鸣叫。我的心狂跳不止,靠着树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在所有人起床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