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感召(第2/10页)

对于这位即将来临的贵宾,约瑟·克尼克早就充满了敬畏之情。他将这位音乐导师想象成种种不同的人物:一位国王、耶稣12位门徒之中的一位、古典时代传奇性的伟大艺术家之一、一位普拉托留斯、一位蒙特维尔第、一位傅洛拜尔嘉或巴赫。他以欢喜而又畏惧的心情期待着这位巨星的出现。他在心里想着,一位往来天上人间的神人兼天使长,一位统治思想世界的神威摄政王,就要以血肉之身来到凡间这个小镇和拉丁学校了;他不久就要与他见面了,而这位导师也许要训示他、测验他、申斥他或夸奖他——那将是一种奇迹,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奇事。尤其是,正如老师们使他相信的一样,一位音乐导师亲自驾临这个小镇和这所小小的拉丁学校,这是数十年来的第一回。这个孩子在他心里以种种不同的方式描绘这个即将来临的事象。尤其重要的是,他不但想到一次盛大的公共节庆,同时还想到他在某位新任市长就职时见过的一次欢迎场面,那时街上悬灯结彩,有管弦乐队演奏音乐,甚至还大放烟火。克尼克的同学也有这样的狂想和希望。他的这种快乐的兴奋心情,只有在他想到他自己也许会跟这位伟人太接近时,只有在他想到他的演奏和答话可能太糟而使他遭遇难以忍受的丢人结局时,才稍稍缓和一下。但这种焦虑是苦中有甜的。私底下——他自己虽不承认——他并不认为,这种张灯结彩、大放爆竹,如此美好、如此迷人、如此重大、如此可喜,以致令人焦急期待的节庆,可能使他——约瑟·克尼克——会在附近瞻仰这位伟人。实际上,这位大师,要来毕罗梵根略事逗留,并无他事,只是为了他,约瑟·克尼克——因此,毕竟说来,他是为了考察音乐教学的情形而来的呀,因此,他的音乐老师这才想到这位导师可能也要考考他。不过,事情也许不是那样——唉,也许不是。毕竟,那是很不可能的事。这位导师一定有比较重要的事情要办,而不是要听一个小孩演奏小提琴。他也许只是来看看岁数较大的学生而已,也许只是考考年级较高的学生罢了。

如此等等,这就是这个孩子在等待这一天来临的当中在心里思虑的念头。而当这一天来到时,一开头就令他大失所望:街上既没有乐队演奏,人家的门前也没有张灯结彩。约瑟·克尼克得跟往常一样,带着教本和笔记簿去上平常的课。甚至连教室里也没有些微装饰或过节的征象。一切的一切都是平平常常。上课开始了;老师穿着每天都穿的工作服;他没有演说,对于伟大贵宾的光临,甚至连提都没提。

虽然如此,但到第二、三节课的时候,贵宾终于到了。首先是有人敲门,接着校工走进教室通知老师,要约瑟·克尼克在15分钟内去见音乐导师,最好是把头梳整齐,手洗干净了再去。

克尼克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他脚步不稳地走出教室,奔向寝室,放下课本,洗了手脸,梳好头发。他颤抖着拿起提琴匣和练习簿。他哽着喉咙,一路走向设在附属建筑中的音乐教室。一位在楼梯口兴奋地迎着他的同学,指着练琴室对他说道:“要你在这里等着,直到有人来叫你。”

等待的时间并不很长,但对他而言似乎没有尽头。没有人来叫他,却有一个人走进室内。那是一位年纪很大的老人,乍一看,似乎并不很高,但有一头白发、一副光洁的面孔、一双锐利的淡蓝色眼眸。他的视线也许有些可怕,但除锐利之外,却也显得颇为沉静快活,既非狞笑,亦非微笑,而是充溢着一种光彩的安详愉悦。他与这个孩子握握手、点点头,然后慎重地坐在那架陈旧的练习钢琴前面的一只凳子上面。“你就是约瑟·克尼克吧?”他说,“你的老师似乎对你非常满意。我想他很喜欢你。来,让我们一起来奏一首小小的乐曲吧。”

克尼克已经取出了他的小提琴。老人弹出了A调,而这孩子便跟着调准音调。然后,他以询问的眼神焦急地望着这位音乐导师。“你想演奏什么?”导师问道。这个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对这位老人充满了敬畏之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他迟疑地拿起他那本练习簿,将它递给导师。

克尼克慌张起来,接着又对导师那种面色和眼神着了迷,以致答不出话来。他对他这样混乱颇感羞愧,但就是有口难开。好在这位导师并未紧迫盯人。他以一只手指击响了一首乐曲的第一部分曲调,接着以探询的眼光望着这个男孩。克尼克点了点头,随即非常高兴地演奏了那首乐曲。那是学校里常唱的一支老歌。“再来一次。”导师说道。克尼克又将那首乐曲演奏了一次,接着老人弹出了第二部分人声。于是,这支老歌便以两个部分在这座小小的练习室中回响起来。

“再来一次。”

克尼克照做了,而老人则弹出了第二部分,接着又弹第三部分。于是,这首美丽的老歌便以三个部分在这个练习室中演奏起来了。

“再来一次。”说着,导师便配合这个曲调演奏三个部分。

“好一支美丽的歌,”导师温和地说道,“再来一次,这回以最高音演奏。”

导师为他起音,克尼克跟着演奏起来,而导师则以另外三个声部伴奏。导师接二连三地说“再来一次”,声调一次比一次愉快。克尼克用高音演奏这个曲调,每次都伴随着第二或第三部分。他们对这支歌曲演奏了多遍,每演奏一遍,都在不知不觉间增加了一些装饰和变奏。这间空空的小练习室,就这样在午前的喜悦光线中快乐地回响着。

过了一会,老人停下手来,问道:“够了吗?”克尼克摇摇头,接着再度开始。大师愉快地以他的三个声部相和,于是这四个部分绘出了它们那种细薄、透明的谱线,彼此交谈,互相支持、交叉,以愉快的曲折和润饰往复回环交织着。这个孩子和老人这时什么也不想了;他们两个已将他们自己交给他们在交互演奏时形成的那些意气相投的谱线和澜饰了。他俩投入了他们的乐音造成的网孔之中,服从一位无形的指挥,跟着这张网缓缓地摇摆。最后,当这支乐曲再度演奏完毕时,导师终于转过头来向克尼克问道:“约瑟,你喜欢吗?”

克尼克只是望着他,面露兴奋之色。他神采飞扬,但仍然无话可说。

“你也许知道什么是遁走曲吧?”导师问道。

克尼克一脸不解的样子。他早就听人说过遁走曲了,但从没在课堂上学过。

“好吧,”导师说道,“那就由我来指点你吧。只要我们亲手来演奏一支遁走曲,你就会快些明白了。好吧,现在,演奏一支遁走曲,首先需要一个主题,但这个主题,我们不必到别处去找。我们只要从我们演奏的这支歌曲之中摘取一个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