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感召(第4/10页)

以此而言,这个现实的部分就是音乐导师。这位来自远方的可敬神人,这位来自最高天体的天使之长,已以肉身的形象不凡了。约瑟已经见过他那双无所不知的蓝色眼睛。他曾坐在练习钢琴前面的琴凳上面,曾与约瑟一起演奏音乐,曾将音乐演奏得非常美妙;他几乎不落言诠地为他举示了何谓真正的音乐,为他祝福,而后消失了。

就目前而言,约瑟简直无法想象可能的实际结果,无法想象这件事情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因为,单是这件事情在他心中所引起的直接震荡和回响,已经使他忙得不可开交了。就像一株一直在静静悄悄、断断续续发展之中的幼苗,在某个不可思议的时刻忽然悟到成长的法则,而开始努力趋向生命圆成的目标一样。这个孩子亦然,一经法师点化之后,便开始迅速而又急切地将他的精神聚集、收拢起来。他感到自己改变了,长大了;他感到自己与世界之间已经有了新的张力和新的谐和关系了。如今,在音乐、拉丁文,以及数学方面,他有时可以做远非他的同年同班同学所可做到的功课了。有时候,他觉得他可以达到任何目标了。在另一些时候,他又可以忘怀一切而以一种新的柔顺做起白日梦来,乃至随流荡漾,谛听风声雨响,凝视花心的嫩蕊或河上的流水,不求甚解地、不加分别地,消失于同情、好奇、求悟的渴望之中,从他本身的自我游离开来,趋向另一个自我,趋向另一个世界,趋向那奥秘而又神圣,痛苦而又可爱的现象世界的神游境界。

约瑟·克尼克的感召,就这样从内部展开,而后朝向会合和肯定自我与世界的方面生长,终而得到完全纯净的发展。他通过了它的每一个阶段,备尝了它的喜悦和焦虑。这个升华的历程向它的终点前进,没有受到顿悟和草率的障蔽。他的这种进步是每一个高贵心灵的典型发展;学习与成长互相调和,内在的自我与外在的世界以同样的步调彼此趋近。这个孩子到了这些发展的终点之后,终于明白了他的处境和未来的命运。他体会到他的老师们待他有如同事,甚至待他像随时皆会告辞的贵宾;他体会到他的同学们对他既羡慕又嫉妒,对他敬而远之,甚或疑忌不信。现在,他的一些对头开始公开嘲弄他、憎恶他了,而他不但亦感到自己逐渐与老友分离了,同时也觉得他们亦在弃他而去了。但到此时,这个分离与孤立的历程亦已在他心中完成了。他的感觉已经教他逐渐将老师们视为同仁而非上级了;他的老友成了送行的临时伴侣,如今也要留步了。他在学校和镇市里已不再有处身同辈或同等之人之中的感觉了。他已不再有可立足的地方可待了。他所知道的每一样东西,都渗入了一种潜在的死亡、一种虚妄的溶媒、一种属于过去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了一种暂时将就的东西,就像一件已经不再合身的破旧衣衫一样。而当他待在拉丁学校的时间快要终了之时,由于逐渐成长而超出这个心爱的和谐故乡,由于不再适合于他而不得不委弃这种生活之道,活在即将离去的这种边缘之上,对他而言,虽在离情别绪的当中点缀着极乐的时刻和自信的光彩,却也成了一种可怕的折磨,成了一种几乎无法忍受的压力和苦事。因为,一切的一切皆从他的身上脱落开去,而他却无法确定即将抛弃一切的,是否是他自己。他也无法说明,如此离弃他所热爱且已习惯的这个世界,是否应该自责。他也许已用野心、傲慢、自负、不忠,以及缺乏爱心将它宰杀了。在这个真正的召唤里所含的种种痛苦之中,最难忍受的,莫过于此。一个已经接受此种征召的人,不但在接受的当中接受了一份恩典和训令,同时也承受了某种相当于“罪”的东西。同样的,就如一个小兵突然被抓去当官一样,他升得愈高,愈是高兴,对原与他同阶的同志就愈有一种良心上的罪疚之感。

然而,约瑟·克尼克却很幸运,清清静静地度过了这个发展的阶段,没有受到任何干扰。最后,当校方通知,说他成绩优异,即将进入英才学校就读时,乍听之下,他不禁大感意外——虽然,待了片刻之后,对他而言,这个新闻似乎已是久已知道的事情,老早就在预料之中了。但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这几个星期以来,不时有人在他背后以揶揄的口气叫出“神的选民”(electus)或“天之骄子”(elite bov)这个词儿。他曾听到这个词儿,但他只是听而不闻,除了当个玩笑看待之外,从来没把它当回事情。他并没有以为他的同学真的称他为“神的选民”,只是以为他们挖苦他说:“你自高自大,真的以为你是神的选民哇。”他虽曾因为与他的同学之间有了鸿沟而常感痛苦,但实际上从来没有将他自己看成一个神的选民。他已想到,这次征召并非升级,而是一种内在的训诫和策励。虽然如此,但是,难道他一向不知,没有一再揣摩、一再探索它么?如今,好事终于成真了;他的喜事终于得到证实、成了合法之事了;他所受的痛苦已经有了意义;他一直穿在身上,至此既已破旧不堪且已过于窄小的衣服,终于可以抛弃了。一套新衣正在等他去穿。随着获准进入英才学校就读,约瑟·克尼克的生活层次也有了重大的转变。发展中的第一个决定性的步骤已经踏出了。并不是所有获准进入英才学校的英才学生皆与这种征召的内在经验完全一致。征召是一种恩典,套句俗话说,是一种纯然的幸运。碰上此种幸运的青年,都以一种利益为出发点,就如它是一种可使身心灵巧的好事一样。几乎所有的英才学生都把他们的中选视为一件大大的幸运,视为使他们感到骄傲的一种殊荣,而他们当中也有不少人早就渴想这种殊荣了。但对绝大多数的中选学生而言,从家乡的普通学校调到卡斯达里的英才学校,不但会碰到比想象更甚的困难,而且会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挫折。尤其是,对于一向在家过惯舒服生活的学生而言,这种改变往往弄得难分难舍和难于自制。其结果是为数可观的学生知难而退,尤以在入学的最初两年之内为多。其个中原因,不在他们缺乏才能和不肯用功,而是不能适应寄宿的生活,并要他们逐渐割弃他们与家庭和家人之间的脐带,终而至于只知对教会组织忠贞不二,也是使他们无法忍受的事情。

与此相反的是,另外一些学生,却把获准进入英才学校视为一种莫大的良机,以为从此可以摆脱严管严教的家庭和学校,远离严管严教的父亲和老师,乐得逍遥自在。这些少年却也可以过上一段可以自在喘息的生活,但因他们对于整个生活上的这种改变寄予太大且过于离谱的希望,结果,要不了多久,幻灭就接踵而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