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个教会

从许多方面看来,约瑟·克尼克的目前处境,与音乐导师当年访察之后他在拉丁学校的生活情形颇为相似。约瑟本人几乎没有想到他被派往玛丽费尔斯,不仅是一种殊荣,同时也是登上教会组织阶梯的第一大步,但时至今日,他对这类事情不但聪明多了,而且可从他的同窗的态度举止上明白看出应召的意义。不用说,他在珠戏选手英才内圈中早就占有一席之地了,但如今的这项特遣工作,在众人眼中看来,已经使他成了一个受到上级重视和打算重用的青年才俊了。他的一些同事和怀有野心的珠戏同好,虽未明白显出绝交或现出不太友善的态度——这个高级贵族集团的成员都是颇有气度的人士,尚不至于变得那么难看——但也露出了一些冷淡的气氛。昨日的朋友可能成为明日的上司,因此,这个圈子里的人们终于以极其微妙的举止表露了这样的等级和差别。

其中的一个例外是佛瑞滋·德古拉略斯,我们不妨称之为约瑟·克尼克一生中最好的密友,仅次于费罗蒙蒂。德古拉略斯,跟克尼克入教时的年纪相若——34岁的样子——早在十年前就在一次珠戏课程上结识克尼克了;他的才能注定他可获得最高的成就,但他因健康欠佳,平衡不足,加上信心不够,使他的前途受到了严重的阻碍。他俩刚刚结识之初,克尼克就感到自己对这位沉默寡言而又颇为忧郁的青年产生了一股十分强大的吸引力。既然他在那时就有了这种精神本能——尽管知道得并不十分清楚——那么,他当时能够体会到德古拉略斯的这份友爱,也就不在话下了。那是一种随时随地皆可做出无条件奉献的友谊,是一种随时随地皆可绝对服从的敬意。不过,这里面虽然灌注着一种近乎宗教的狂热,但却被一种贵族的矜持和一种潜在的悲剧预感所掩而有了界限。起初,由于戴山诺利的冲击,余震未息而又过度敏感——疑惑更是不必说了——克尼克对他一直保持相当的距离,对他总是保持着一种不可侵犯的样子——虽然,骨子里他对这位有趣而又不同凡俗的同学亦有一种倾慕之情。为了描述一下德古拉略斯的性格,我们不妨从克尼克的秘密签呈中引取几节文字,那是他在其后几年经常为了专呈最高当局而写的文件。我们要引的几节文字是:

“德古拉略斯,笔者好友,在科柏汉学校时曾获多次嘉奖。长于古典语言学,热爱哲学,精究莱布尼兹、鲍尔札诺,后攻柏拉图。是笔者所知之最出色、最有才气的珠戏好手。该是珠戏导师的最佳人选,可惜的是,不稳的性格,加上不良的健康,使他完全不适于此一职位。他不宜受任何具有重要性、代表性或组织性的职务,否则的话,于公于私两皆不利。他的缺陷,在生理上是精力偏低,患有周期性的失眠症和神经痛,在心理上是精神抑郁,渴求独处,怕负责任,可能亦有自杀的念头。不过,他的情况虽颇危险,但在静坐和努力自制的支助下,他一直勇猛精进着,竟使认识他的人多半只知他很羞怯和沉默,而不知他的情况多么严重,他不适任高级职位,此为憾事,虽然如此,仍不失为选手学园的一颗宝珠,可说是一个无可取代的至宝。他精通珠戏技巧,犹如伟大乐师操持其所擅长之乐器;他可以凭本能找出极其微妙的差别,故而也是一位少有的教师。在高级班与进修班的复习课程中,如果不是他从旁指导,我简直不知如何下手——他往往为了我的关系而不惜在低级班中浪费时间。他分析学生的珠戏实例而不使他们灰心丧气,他测察他们的诡计,指出每一个仿冒或伪饰的地方,对于开展顺利而中途出岔的戏局,他不但找出错误的根源所在,而且毫无遮掩地将这些错误表露出来,就像展示制备妥善的解剖标本一样——所有这些,都为他人望尘莫及。他之所以赢得学生和同事的敬重,就凭这种敏锐而又精明的分析和改错能力,若非此点的话,他也许早就毁在他那种不稳的性格和羞怯上面了。

“我拟举一个例子,说明德古拉略斯的珠戏长才。在我与他结交的初期,在我们两个都感到珠戏课程中的技巧已经没有什么可学的时候,某次,他让我看了他所组合的几局珠戏——那真是一种非常信赖的时刻。我一眼看出它们都是设计出色、风格相当新颖而又富于创意的戏局,于是向他将草图借回研究,结果发现它们的组合竟是名副其实的文学作品,真是太奇妙、太卓越了,我想我应该在此略作叙述才是。这些戏局可说都是小型的剧作,近乎独自的结构,就像一幅惟妙惟肖的自画像一样,反映了作者那种虽然危险但颇光辉的心智生活。这些戏局所赖以建立的各种主题和各组主题,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和对抗,悉皆得到精心的设计、理则的配合与对称。并且,除此之外,这些对立呼声之间的综合与调和,并非以一般的古典做法推至最后的结局,而是经过一系列的折射、分裂而成种种不同的弦外之音,而在分解的开头蓦然顿住,就像困顿绝望了一般,最后在疑问和疑惑的当中逐渐淡化而去。其结果是,这些戏局有了一种从未有人敢于尝试的活泼色彩——就我所知而言。尤甚于此的是,作为一个整体而言,这些戏局表现了一种悲剧性的怀疑和克己,变成了怀疑一切知识学问的象喻陈述。但在另一方面,它们的知性结构,以及它们的书写技巧,却又美得令人禁不住眼泪直流。这些戏局个个皆以十分庄重而又诚挚的态度向着结局挺进,直到最后才豪爽地放弃尝试解决的意图,就像一首完美的悲歌一样,哀叹了美好事物的变幻无常和才智飞扬的终究可疑。

“附记:德古拉略斯,只要他的寿命不比我短,或者,只要他在我的任期之内活着,我都要将他当作一个极为美好、极为宝贵,而又极为危险的宝贝加以推荐。他应该得到最大的自由;所有一切有关珠戏的重要问题,都应该向他请教。只是珠戏学生不应交给他单独指导。”

在以后的几年时间中,这位奇人居然成了克尼克的真正知交。他不仅敬佩他的心智,同时也欣赏他的领导才能,因而对他表现了一种感人的忠诚。实在说来,我们所知有关克尼克的资料,就有不少是由德古拉略斯留存下来。在这群年纪较轻的珠戏能手的内圈之中,他不但可能是唯一不嫉妒约瑟得到重用的人,同时也是唯一为了克尼克的无限期的离别而感到痛苦难受和若有所失的人。

当初,克尼克忽然丧失了他所珍惜的自由,如遭晴天霹雳,不免有些惊慌失措,如今事过境迁,一旦恢复镇定之后,他对目前的新事态,又有些喜不自胜了。他感到他等不及地要去旅行,乐于活动,对他即将派往的那个外界充满了好奇之心。意外的是,他必须先做妥善准备,而后才能前往玛丽费尔斯;首先,他被派往“警察局”,为期三个礼拜。所谓“警察局”,原是学生对教育委员会内一个小部门所起的名称,亦可称之为政治部,甚至还可称之为外交部——若非过于夸张的话,因为这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啊。他在此处接受有关教中兄弟驻外时期处世守则的训示,由这个部门的主管杜布瓦每天对他现身说法一个小时。这位忠心耿耿的人,对于这样一个青年被派这样一个外事工作,似乎颇为担心,因为这个青年对于外界既然毫无所知,又无经验可言。他毫不掩饰地对珠戏导师的这个决定表示不满,同时也不厌其烦地加倍尽力将外界的人生真相和防微杜渐的手段晓示这个刚入教门的新人。所幸的是,他的诚挚父爱得到了克尼克欣然受教的反应。结果是:在介绍与外界交往规范的那几小时之间,这位老师对约瑟·克尼克产生了一种真正的爱惜之情,终而至于完全确信这位青年必能成功地担负他的使命。杜布瓦甚至尝试以个人的善意——不止是政治的需要而已——自动派给约瑟一个额外差事。身为卡斯达里“政客”之一的杜布瓦,也是以致力维护卡斯达里经济、法律地位,调理它与外界的关系,并解决它因依赖外界而起的问题为主要研究工作的少数官员之一。大多数的卡斯达里人——其中官员不少于学者和学生——都住在学区和他们的教会组织里,就如此二者是一个安定、永恒,而又究极的世界。当然,他们知道,这个世界并非古来就有,而是经过许多艰难困苦逐渐形成;他们知道,这个世界创始于战争时代的末期,而其渊源有二:其一是觉悟的学者、艺术家,以及思想家们,所做的英雄式的艰苦努力;其次是流血、流汗,而又被人出卖的人民,渴求秩序、常态、理性、法治,以及祥和的结果。卡斯达里人不但知道此点,而且也明白世界各地各个教会组织和学区的职务:禁绝支配和竞争,进而奠定普遍祥和与法治的精神基础。但是,他们尚未体会到的是:目前的秩序尚不可以视之为当然;俗世的人间与文化卫士之间必先建立某种程度的和谐关系;这种和谐关系经常会受到破坏;作为一种整体的世界历史,尚未发展到人生理想的、理性的,乃至美好的境地,顶多只可视为某种例外偶尔容忍一下罢了。对于卡斯达里之所以能够续存的潜在复杂问题,除了像杜布瓦那样的少数政治思想家之外,几乎所有的卡斯达里人都莫知究里。克尼克一旦赢得了杜布瓦的信赖之后,对于卡斯达里的政治基础,马上就得到了晓示。起初,这个问题使他感到颇为反感和厌恶——这正是绝大多数教会成员的反应。但不久之后,他想起了普林涅奥·戴山诺利曾经说过卡斯达里的可能危机,由此而触发了他心中的往事,回味了他年轻时代与普林涅奥苦争的况味。而今,这些似乎久已解决而忘怀的往事,忽然灵光一闪,不但对他显示了极为重大的意义,而且在他走向“觉悟”的路上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