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服职(第2/8页)

“我们英才选手的存在,曾经被人指为一种奢侈。有人认为,我们不应该训练太多的英才选手,只要可以补充各级官员就行了。但是,这有一说。其一,我们的官场并不是一种圆满自足的机构;其次,并不是人人都适于服行公职,就如不是每一个优秀的语言学家都适于教书一样。无论如何,我们官员确实感到,我们的珠戏教师,并不只是为了填空补缺而设的储备人才而已。我禁不住要说,这不过是英才选手的附带职务罢了——尽管我们大力向门外汉强调这就是我们这个机构设立的意义和理由。

“不是,教师并不就是未来的珠戏导师、课程指导、档案管理。他们就是本身的一种目的;他们这个班底就是珠戏的真正故乡和前途。我们珠戏的发展、改良、推进,以及面对时代精神和各种学科,都在这儿少数几十个人的心里和脑中进行。我们的珠戏只有在这里作适当而又正确的展示,以全副的精神使其达到彻底的发挥。它只有在我们英才选手中才是它本身的一个目标和一种神圣的使命,才能避免半瓶晃荡、文化虚饰、自高自大或迷信执著。珠戏的前途就在你们——华尔兹尔的教师手中。又因它是卡斯达里的心脏与灵魂,而你们又是华尔兹尔的灵魂和火花,故而你们就是这个学区的生命、精神、动力。你们的人数增加太多了,你们对于珠戏的热情太大了,你们对于珠戏的爱护太深了,这都不会有什么害处。尽管增加吧!对于你们,正如对于所有的卡斯达里人一样,骨子里只有一个危机,我们大家必须谨防的一个危险。我们学区和教会的精神,系以两大原则为其建立的基础:其一是做学问要求客观,要爱真理;其次是培养静观的智慧和精神的和谐。对于我们而言,使这两个原则保持平衡,就是明智的抉择,就不负我们教会的期望。我们喜爱此种学问和各种学科,各有所长,各有所本,但我们要知道,专心致志于某一科目,不一定就能使一个人免于自私、邪恶,以及荒谬。此种情形,历史上到处都有前例,而民俗则给我们浮士德博士这个角色表示此种危险。

“此前的若干世纪,都在理性与宗教合一、研究与清修综合的当中寻求安身立命之处;在那时的文科大学中,以神学当家。在我们当中,则用静坐法门——改进的瑜伽妙术——努力驱除我们人心中的兽性和潜伏在每一门学问中的‘魔鬼’(the diabolus)。现在,你们跟我一样清楚的是,玻璃珠戏里面也有隐藏的妖精,因为它往往引人走向空泛的技巧,艺术的浮夸,而只求自我腾达,追求支配的权力,并滥用那种权力。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除了接受知识教育之外尚需另一种教育,以使我们服从教会道德教训的原因——并非为了要将我们心智上的行动生活改造而成精神上的植物性梦幻生活,正好相反:而是为了使得我们本身适于登上知识成就的顶峰。我们既不想从行动的生活逃向默观的生活,亦不想从默观的生活逃向行动的生活,而是要使两者交互为用,并行不悖,以使两者相辅相成而无偏颇之弊。”

我们之所以引用克尼克的这段讲词(被他的学生记录,保存下来的这类陈述很多),是因为它颇能表明他对玻璃珠戏导师一职的看法——至少亦能表明其就职最初几年的看法。他曾是一位优秀的教师;我们只要看他所留下的讲词之多,即可证明此语绝非过甚之词。就职之初,使他感到意外的许多事情之一,是他发现教学是一件非常有趣的工作,而他胜任愉快,做得非常之好。他大概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意外的收获,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曾有过教书的意愿。当然,他跟其他每一个分子一样,也曾偶尔有过短期执教的差使,甚至在他还是一名高年级学生时,就曾有过这种机会了。他不仅曾经代理过种种不同水准的珠戏课程,甚至还常常协助参加的人复习和磨炼此种课业;只不过是,在那些时候,由于他太喜爱、太重视他的研究自由和闭门静坐了,以致这类差使被看成了一种可厌之事——尽管事实上,纵使是在那时他已是一位善于教学的吃香老师了。虽然,他在本笃会的修道院中工作时就已做了执鞭之士,但那类教学工作的本身只是次要的,对他自己也是次要的。因为,他在那里从事自己的研究工作,又与博学多才的约可伯斯神父有了交往,致使此外的其他一切工作都成为次要的了;因为那时,他的最大雄心只是做个好学生,好好学习,多求进益,以便造就自己。而今,这个学徒不但已经成了一位老师,并且以老师的身份,在他服职的初期掌握了他的主要工作:争取权威的地位,成就公私一如的境界。在此奋斗的当中,他发现了两大乐趣:其一是以心传心,将这些心灵的成就传入另一些心灵之中,并加照顾、培育,使其转化而成崭新的姿态和实质——换句话说,这就是教学的乐趣;其次是克服困难,与英才学生的倨傲角力,得到威权,并发挥诱导之责——换句话说,这就是教育的乐趣。他视此二者为一体,从未分而行之,而他在他的导师任内,不但训练了大批优秀和部分杰出珠戏能手,同时还以身教、言教、极度的耐性,以及人格的感召,循循善诱地使他的许多学生发挥了他们本有的最高能耐。

就在这种教学的过程当中,他有了一个特别的发现——在此,我们不妨将这个故事的梗概先透露一点。前面我们曾经说过,他在接掌珠戏导师一职之初,以全副精力面对英才分子,面对最进步的学生和教师们。后者中有不少人的年龄与他不相上下,并且每一个人都是已受彻底训练的能手。但是,逐渐逐渐地,他一旦对英才分子有了把握之后,便开始轻缓而又谨慎地转身,逐年逐渐地抽出部分时间和精力,直到最后,有时几乎亦可完全将他们交给他的同事和助理了。这个过程相当缓慢,经历了好几年的时间始行完成,但在其后每一年中,在他所主持的每一次演讲、授课,以及练习当中,他都愈来愈是回向愈年轻的学生,以致到了最后,他竟有几次亲自指导低年级的入门课程了——这是珠戏导师很少去做的事情。此外,他还发现,教导愈年轻、愈无知的学生,所得的教学之乐亦愈深、愈厚。但在这几年时间当中,此种情形往往亦使他感到不安,并且也使他费了不少心力,再度从这些学童回到高级班学生身边,回到英才群中,更是不在话下了。实在说来,有时他甚至还想更退一步,尝试去教那些更加年轻的学童——那些尚未上过珠戏课程、对于珠戏仍然毫无所知的孩子。有时候,他甚至还发现他自己想到艾萧尔兹或其他一所预备学校待上一段时间,教教那些小孩拉丁、歌唱,或者代数。因为,那里的知识气氛虽比最基本的初级珠戏课程差上一大截;但在那里,他可教导那些较有领悟力,较有可塑性,较为可教的孺子,因为,在那样的地方,教学与教育只是一种愈来愈深切的统一。在他担任导师的最后两年之间,他曾两度在他的信中自称“小学教师”“蒙馆先生”“启蒙教师”——尽管它在卡斯达里被用以专指“珠戏导师”已有多代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