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服职(第4/8页)

就在这个时候,克尼克对这位明智而又富于经验的老年顾问生起了一种不只是感激的敬意——因为,他所留下的这册行事历早就成了一种颇有参考价值的指南而经常派上用场了。同时,他还生起了一种心情欢畅、精神昂扬的得意之感,一种青年得志的优胜之感。因为,身为珠戏导师,必有很多挂心之事——对于这些,他早就熟知了——而他特别挂心的这一点都没有发生。他果真不必在快乐时光迫使他自己为年会去想什么点子,更不必挂虑他没在心安意乐的时候面对这件工作。对于这样一种年会,他既不必担心缺乏计划,更是不怕没有点子。相反的是,这几个月来,尽管他有时让人看来比实际的年龄老了不少,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显得年轻而又力壮。

这种美好的感觉他还无法持久。他对它还没法作充分的品味,这是因为他那短暂的休息时间几乎已经过去了。不过,那种令人快慰的心情仍然没有消失;他在他离开时随身带着它了;因此,他在导师花园中所作的短暂休息和他对这册行事历所作的阅览,总算有了收获。这不但使他因为心情放松而得片时的活力升高,同时还给他引出了两个颇富启示性的意念,并且两者都有决定性的意味。其一,他一旦变得年老而又倦怠,致使年会的筹组工作成了一种繁重的职务,而他自己又没有什么好点子可出时,他便放下他的导师担子。其次,事实上,他要尽快着手进行他上任后的第一个年会,并且要征召德古拉略斯担任此项工作的主要助手。这不但会使他这位朋友感到高兴,并且,对他自己而言,也可使他俩暂时僵住的友谊,朝向一个新的modus vivendi(生活之道)好好踏出一个考验的步伐。因为,这件事情的发动,应该出于身为导师的他本人,而不是出于他的这位朋友佛瑞滋。

不用说,这回要给他这位朋友不少可做的工作了。早在他居留玛丽费尔斯修道院时,他就在构思一局玻璃珠戏了,而今他决定将这局珠戏用在他就任珠戏导师的第一次珠戏大会上面。这个漂亮的点子在于以表示中国房屋建筑的古代儒家礼仪作为该局珠戏结构和层次的组合基础:以罗盘上的经纬度决定方位、大门、院墙、房舍等庭院之间的关联与功能,它们与星空、历法和家庭生活的对等关系,以及花园的象征与设计原理。很久以前,他在研究《易经》上的一条注解时就曾想到,这些规则中的神话秩序和意味,使得整个宇宙和人在天地之间的地位构成一种非常可爱而又引人入胜的象征。在他看来,中国人民的这种古老的神话精神,与官吏和导师的思辨学术精神,在此种住宅建筑之中,以乎亦有微妙而又密切的融和关系。他一向在推究这局珠戏的计划,虽到现在还没有做任何记述,但在他的心里,总算经常作了足够的整体规划,只是自从就任导师以来,一直没有机会完全专注于它而已。现在,他决定以中国人的这个观念来建立这局赛会游戏了;并且,只要佛瑞滋赞同此一计划的内在精神,他就要请他立即着手先做必要的背景研究,并拟定译成珠戏语言的程序。这里面有一个困难:德古拉略斯不谙中文。现在要他去学,已经来不及了。不过,只要他肯向克尼克本人和远东学院来些请教,再加读些相关资料,对于中国建筑的法术象征,就没有不能熟悉的理由可说了。总而言之,这与语言学并没有太大的瓜葛。但这是颇费时间的事情,特别是对他这位不愿天天工作的娇贵朋友,尤其如此,因此之故,最好也是立即进行为妙。那么,就以此点而言,他终于因了体悟到这本袖珍行事历的谨慎作者完全说对而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和得意的惊叹之情。恰好就在第二天,他的公务提早结束,于是便派人把德古拉略斯请来。德古拉略斯来了,用平常晋见克尼克所取的那种态度,以颇为谦下的表情向他鞠躬敬礼,而使他感到十分讶异的是,后者未以最近常用的那种简略语气跟他打招呼,却以一种相当淘气的神情向他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学生时代曾经有过一件好像争吵的事情,而我未能使你同意我的观点吗?那件事情与远东学院研究,特别是与中文课程有关,当时我曾尝试劝你花些时间去学中文,你还记得么?好啦,我现在又在想我当时未能说服你真是太可惜了。现在,如果你会中文就好了。现在我们有一个奇妙计划可以合作了。”

他对他的朋友又稍稍逗趣了一会儿,逗得他不知所云,而后才道出他的提议:他要着手年会的事情了,想请佛瑞滋承担大部分的工作,就像在克尼克居留本笃会时请他协助准备参加英才选手大赛一样——假如这事合他意思的话。佛瑞滋愣愣地望着他,被他这位朋友的快活语调和笑脸惊住了,几乎难以相信这就是前些时还以师长的态度待他的那个人。但他喜出望外,十分高兴,不仅意识到了此一提议对他所表示的面子和信任,同时也体会到了此种漂亮姿态所透露的意义。他明白这是一种弥补的尝试,在于重新打开他俩之间最近关闭的友谊之门。他撇开他不通中文这个要素不谈,忙不迭地宣称愿意全心全意地恭候导师大人的支使,愿以他的全部时间和精力为了珠戏的发展而奉献。

“要得,”这位导师说道,“我接受你的奉献。那么,我们又要共同工作,共同研究了,就像我们以前在那些似乎已经远逝的日子曾经做过的一样——那时我们曾经同心合力并肩作战,弄过好多戏局。我很高兴,德古拉略斯。现在,你的主要工作,是要你自己用心于这个戏局的根本观念。你必须明白中国的房屋是个什么样子,它的建筑规格含有什么意义。我要介绍你到远东学院去一下,他们那里会有人助你一臂之力。或者——我又另有妙计了——一个更好的想法。也许我们可以试试道长——就是住在竹林精舍的那位,我曾时常对你说起他。他也许会觉得这会损伤他的尊严,或者懒得与不懂中文的人打交道,但我们不妨试试。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将你造成一个中国人。”

他们写给道长一封公函,恳切地邀他光临华尔兹尔,且作珠戏导师的座上客,略事逗留,由于珠戏导师公务繁忙,无法分身亲往拜见,请他见谅,而后将求助之事做了一番说明。可是这位师兄却未离开他的竹林,只用毛笔写了一纸便简,交给来人带回:“晋见大人,是乃荣幸之事,惜行动不便。且以小碗两个,聊作奉献,敬颂政躬康泰。晚生谨上。”

克尼克费了一番口舌,说服他的朋友到竹林精舍一行,请求道长收为弟子。结果,此行可算白费工夫。这位竹林隐士虽以近乎虚怀若谷的态度接见了德古拉略斯,但对他所提的每一个问题皆用典雅的中文格言作答,并且也没有邀他留下,纵然拿出珠戏导师用优美书法写在上好信笺上的亲笔推荐函,亦属枉然。佛瑞滋毫无所得,败兴而返,只是带回这位隐者奉送导师的一份礼品——一件书法,上以恭谨的笔法挥就一首歌咏金鱼的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