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服职(第3/8页)

当然,对他而言,要想实现这种启蒙教师的愿望,无异痴人说梦,简直就像身处阴冷的冬天而梦想仲夏的蓝天和阳光一般。因为,对于克尼克而言,如今已经不再是条条大路皆可通行无阻的时候了。他的官位决定了他的职务;但因他希望怎样完成这些职务的办法仍可由他自己决定,故而,毫无疑问的,这些年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先是逐渐留心于教育问题,愈来愈关心于他所能照顾得到的初年级学生。他年纪愈大,青春对他的吸力也愈大。至少,从我们的观点看来,确是如此。当此之时,批评他的人,要想在他的公务行为上找出任何狂妄的痕迹,实非易事。并且,单是他的地位本身,也会一再地迫使他回过头去注意英才分子。纵使是在他将研习会和档案室几乎完全交给他的助手和他的影子时,种种长期计划,例如一年一度的年度大赛或公开大赛的筹划事宜,使他每天忙不迭地与英才分子碰头。某次,他打趣地对他的朋友佛瑞滋表示:“自古以来,就有不少君王因为单恋他们的臣民而痛苦一辈子。他们的心念将他们拉向农夫、牧人、工匠、教师和学童,但他们却很少有机会接近他们的子民,为什么?因为他们的部长和军人总是包围着他们,就像被一道围墙横在他们与百姓之间一样。身为导师的人也是一样:他想接近大家,但只见到同事;他想接近学童和小孩,但只见到高年级的学生和英才分子。”

话说至此,我们已经超越故事的进度了,且让我们回叙克尼克就职之后的第一年的情形吧!与英才分子建立适当的关系之后,下一个步骤便是将他的注意力转向档案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向他们表示他要做一个虽会友好但不马虎的主管。接着而来的,是研究记录处的组织与作业程序,并学习如何掌理的问题。由于公函往来不绝,教育委员会又经常召开会议或发布通告,使他不得不注意于那些千头万绪、使得一个新任主管几乎无法下手的任务和工作。各级教职员之间,不时发生权职不清或互相嫉妒的问题——例如管辖与赏罚的问题。由于逐渐理解而欣赏,他终于明白了教会组织的微妙功能、卡斯达里国的生命灵魂,及其法制的看守作用。

如此紧张而又忙碌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在这当中,约瑟·克尼克根本没有时间想到德古拉略斯。不过,他之所以无暇想及德古拉略斯,可说一半出于天性,因为,他总算派给了他这位朋友种种不同的工作,以免让他显得过于清闲。佛瑞滋已经失去他这位朋友了,因为他这位朋友已在一夜之间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使他不得不按照规矩敬称他为“导师大人”。但他将这位导师命他去做的工作视为一种关注的表示加以接受。佛瑞滋虽是一个郁郁寡欢的人,但他却也感到他自己兴奋起来,部分原因是他这位朋友的高升和整个英才分子的情绪激动,部分原因是他派到了工作,而这些工作又因适合他的个性而使他振奋不已。无论如何,他总算好好地接受了此种完全改变了的情势——比起他在向克尼克报告当选珠戏导师的喜讯时,后者冷冷地将他遣开之后所可能想到的反应总要好些。并且,他不但颇为明智,同时也很有同情之心,故而不但可以看出他这位朋友当时的心情多么紧张,同时也能体会到他所受的那种重大的能力考验性质为何。他亲眼看到约瑟受到此种烈火的淬炼,故而,就情感的感受而言,他的感觉或许比承受此种考验的当事人还要痛切。德古拉略斯以忍辱负重的心情接受了这位导师派给他的差使,若说他曾经遗憾自己的虚弱无能而不适于担当公职和重任的话,如今为何又要接受此种差使呢?这是因为他当时极想支持他曾那样热切敬慕的这个人,故而愿以一个助手,一个职员,一个“影子”的身份,尽其所能地助他一臂之力。

一天,当华尔兹尔上面的桷林已经染上一层棕色的时候,克尼克带着一本小书走进宫邸旁边的一所专供导师游憩的花园——一座面积虽然不大,但相当可爱的花园,已故的导师汤玛斯在世时对它颇为钟爱,常以诗人的兴致前来游赏晏息。克尼克曾像其他所有的学生一样将它看成一个令人敬畏的圣地,视之为哲人的国度、诗神的魔岛、导师休养静坐的地方。自从他本人当上导师并据有此园之后,他一直很少进来,几乎没有闲情前来欣赏。即使到了而今,他也只是在用餐之后进来散步一刻钟的时间而已;并且,他进入此园,也只是在高高的灌木丛间(他的前任曾从南部弄来许多常绿植物移植于此)略事漫步散心罢了。接着,由于林荫下面已有凉意,他便拿一把轻便的藤椅放在有阳光的地方,坐下身来,打开带来的那本小书——《珠戏导师年中行事手册》。作于距今七八十年之前,系由当时在任的一位珠戏导师罗德威克·华塞迈勒亲自编订。自从这位导师编出这本手册以来,他的每个继承人都曾因地制宜地做过修正或增删。这册行事历原系为了接任不久、尚未熟悉本身职务的珠戏导师而作的一种年度工作便览,以便提醒何时该为何事去做准备,以免到时措手不及,其中所列项目,有的只是点到为止,有的不但详为列述,并提出个人的一己之见。克尼克翻到当月当周的一页,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他没有看出其中有什么使他感到意外或特别紧急的地方,但在这一部分的末尾读到了如下几行的描述:

“逐渐将你的心念转向那即将来临的年度珠戏大会上面。时候似乎还早,而在你看来,实际上也许仍嫌过早,虽然如此,但我还是劝告你:对于此次年会,除非你的心中已经有了腹案,否则的话,从现在开始,都要念念不忘地将你的心思转向这个未来的游戏大赛,而不要让一个星期的时间悄悄溜过,莫说是一个月的时间了。把你的想法用笔记下来;不时参考以前某一次的赛会模式,纵使因公差亦不可稍忽,只要一有半个小时的空闲,就好好看它一遍。不要迫使你自己想出什么好点子,只要从现在起时时提醒你自己:有一个美好的节庆工作在等着你去做,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因此之故,你必须强化、镇定,并且调整你自己才行。”

这些话出于一位智慧的老人兼此道的导师,迄今有三代之久,那时的玻璃珠戏在形式方面也许已达到它的最高极致,而在装饰的微妙与丰富方面,可以媲美于后期哥德式或洛可可式的建筑和装饰艺术。其间约有二十年的时光,它曾变成一种十分脆弱的游戏,让人看来好像真是用玻璃珠玩的游戏,真的好似一种空洞无物的玻璃器皿,犹如一种充满脆弱饰物的浮夸消遣,好似一种装满微妙韵律结构的空中舞蹈,有时又像一种空中走索的娱乐一般。曾有一些选手称那时的珠戏作风好比一种迷失的符咒,更有人指责它是一种肤浅、颓废,而又没有生气的玩意,除了满眼装饰之外,别无所有。在导师手册中写下这种明智的忠告和训诫的,就是此种作风的导师兼作者之一,因此,当约瑟·克尼克以探索的眼光将这几句话读了两三遍之后,不觉在他的心窝里面感到一种幸福快慰的震动,这样的一种心情,他以前似乎只曾有过一次。他想了一下,想起来了:那是他在就职前静坐时所经验到的一种心情;那是在他想象那支奇异的圆舞曲在音乐导师与约瑟,在大师与初学,在老年与少年之间不断轮转时掠过他的心头之际所感到的一种心情。想到并记下“不要让一个星期的时间悄悄溜过……”和“……不要迫使你想出什么好点子……”这些话的,曾是一位年纪很老的长者,担任珠戏导师至少有二十年之久,也许还不止此。毫无疑问的,他在那个花哨俗丽的洛可可时代,曾与一群娇生惯养而又傲慢自大的英才分子打过交道。他曾设计并主持过二十多次辉煌的珠戏年度大赛——那时的年会往往持续一个月的时间——对于这样一位年迈之人而言,年年筹组那样一种堂皇而又庄严的赛会,必然因为久已不再是一种纯然的崇高荣誉和欢欣而变成一种颇为吃力的重担了,变成一种必须调整他自己、说服他自己,乃至策勉他自己的一种杂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