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

我们谛听同窗谈论导师失踪的消息,失踪的原因,有关这种决定和行为的是是非非,以及此种命运的有无意义,感到好似谛听西西里世界史作家狄奥多罗·席科乐斯解释尼罗河水何以泛滥的假定原因一般,如果再加揣测,不仅无益,亦且错误。

相反地,我们宁愿以我们的赤诚纪念我们的导师,因为他神秘地进入外间的俗世之后,不久就越过了一个更为神秘的未知境域。他的一言一行对我们都很珍贵,因此我们希望将我们所听所闻的有关情形笔之于书。

导师阅罢教育委员会用以批驳他的陈情的那纸公函之后,不禁感到一阵隐约的寒战,而一阵清晨的冷静告诉他:此其时矣!自此以后,不可再有踌躇、徘徊之意矣!此种特别的感觉——他惯常称之为“觉醒”——对他已不陌生,因为,他已见过多次——在他每逢人生抉择的时刻。这是一种生机勃勃而又痛苦异常的感觉,含有一种诀别老朋友和从事新历险的混合感受,就像一阵春天的风暴在他的潜意识深处蓦然吹起一样,震得他昏天黑地,难以自持。他瞥了一下时钟,他得在一个钟头之内赶去授课。他决定将这一个钟头的时间用于静坐,于是便缓步进入导师花园。在途中,一行诗句忽然跃上他的心头:

每一个开端里面皆含一种魔术的根源……

他喃喃地吟味着这句诗,想不起曾在何处读到过。这行诗不但能引起他的共鸣,似乎亦适于描述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在园中一张点缀着缤纷落叶的石凳上坐下,缓缓调节他的呼吸,力求内在的平静,直到心灵净化,进入甚深的定境,而使他此生此时的模式,自动自发地以超于个人的普遍形象排列起来。但在走向小讲堂的途中,那行诗又在他的心中跳了出来。他在心里推敲其中的字句,以为他念得不太正确。接着,他的记忆豁然明朗起来,如云开见日一般。于是他悄声背诵道:

每一个开端里面皆含一种魔术的力量,

为了守护我们并帮助我们生活下去。

但直到傍晚时分,直到授课完毕并将各种例行工作交代完了很久之后,他才想起这些诗句的出处。它们并不是某位老诗人的作品,而是他自己的诗作之一,作于他的学生时代。至此,他终于记起这首诗系以如下的一行作为结语:

心啊,但愿如此:

说声再见吧,永远!

当晚他派人将他的代理人请来,表示他须于明天离开,日数不定。他要他代理所有一切的例行公务,于略加训示之后,便像往常因公出差一样,以一种颇为友善而又笃实的态度告辞而去。

他早先曾经想到,他对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也许要不告而别,以免增加对方的别离之苦。这种途径十分重要,不仅可以饶了这位过度敏感的朋友,亦可避免破坏他的整个计划。对于这个既成的事实,佛瑞滋或许可以相安无事,但是,突然表露他的做法而来一个匆匆诀别的镜头,也许会使他的朋友发生一种情绪错乱而后悔莫及。克尼克虽然想到不辞而别,一走了之,但此刻他又觉得,此种做法简直犹如临阵脱逃,不可原谅。避免引发朋友的情绪激动乃至做出傻事,固然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但不论怎么说,他总无权为了自己而把事情弄得如此轻松自在。现在距离就寝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他不但仍可探访德古拉略斯,而且也不致打扰他这位朋友或任何别人。

当他穿过宽阔的内院走向朋友的住处时,夜色已经降临。他敲了门,内心不禁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是最后一次了。门开处,他发现德古拉略斯独自一人在家。佛瑞滋见到老友来访,显得非常高兴,连忙将正在看的书放在一旁,邀请克尼克坐下。

“今天我忽然忆起一首旧诗,”克尼克不经意地说道,“其实只是其中的几行。你也许知道其他几行在哪里。”接着,他吟出了它的首句:“每一个开端里面皆含一种魔术的力量……”

德古拉略斯追踪它的思路,没有显出太难的样子。经过数分钟的思索之后,他认出了这首诗,于是立起身来,打开一只抽屉,取出克尼克以前交给他的一沓手稿。他略略翻寻了一会,从中取出两页写有此诗的初稿,微笑着递给这位导师。

“在这里面,”他说,“大人您也许可以亲自看看。若干年来,这是你第一次交代回忆这些诗篇。”

约瑟·克尼克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这两页稿纸,显得有些怅然若失。他在这两张纸上写作这些诗句之际,还是他在学生时代在远东学院逗留的时期。它们向他道出了一段遥远的往事。与它们有关的每一样东西——微微发黄的稿纸,充满青春活力的笔触,诗中删削和修改的字迹——无不使他想起了几乎已经遗忘的时光而感慨万千。他想他不仅可以想起他写作这些诗句的年代和季节,甚至还可想起日期和时间。他一经想到此点,忽如旧地重游一般,往日在这首诗中表现的那种雅兴和豪情,不觉又涌上了心头。这系在他体验那种精神震撼,他称之为“觉醒”的那些特殊日子当中的一天写下此诗。

显而易见,这首诗的题目,甚至在这首诗的本身尚未写出之前就已写下了,并且,看来似乎原本打算作为它的开头第一行写将出来。它系被用狂放的大楷草书写成,而且看来颇为醒目:“超越!”

其后,在另一个时候,在不同的心情和处境之下,这个标题及其后面所加的惊叹号都被擦掉了,而以比较纤细、温和的笔触写上了另一个题目:“阶段。”

现在,克尼克想起他当时如何在这首诗的诗情的鼓舞之下挥就“超越!”一词的感兴了:作为一种创新和命令,作为一种自我策励的提示,作为一种最近形成但坚强不屈的决心,以超越的盾牌维护他的行动和生命,使它成为一种坚定沉着的前进,沿途占据,而后抛开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据点。他近乎像自语般地独自轻声吟咏了如下的数行:

让我们沉着地向遥远的地方前进,

而不要让乡情绊住我们的脚跟。

宇宙精神不但无意拘系我们,

而且要逐渐使我们向广阔的太空提升。

“这些诗句我已忘记多年了,”他说,“因此,今天它们偶然在我心中显现时,我就因为不再认识它们而不晓得它们原是我的东西了。你今天对它们的印象怎样?它们对你仍有一些意义不?”

德古拉略斯沉吟起来。

“我对这首诗一直有着一种颇为怪异的感觉,”他终于如此说道,“这首诗的本身,在你所写的诗中,是我不太喜欢的少数几首之一。它里面含有某种使人感到排斥或不安的东西。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今天我想我已看出来了。我所以一直不太喜欢你这首诗,是因为你一开头就写上‘超越!’两字,就像它是一道进军命令似的——多亏你后来换了一个较佳的标题——我所以一直不太喜欢,是因为它里面含有一种讲道、说教,或教书先生的口气。如果能将这个因素抽掉,或将这块粉笔灰擦去,它就是你的最佳作品之一了——这是我刚才再度想到的一点。‘阶段’这个标题颇能暗示它的真意,虽然,当初你如果称它为‘音乐’或‘音乐的性质’,不但会一样好,甚至会更好一些。因为,我们只要抑低讲道或说教的姿势,它就是一首真正描写音乐性质的诗歌,或是一支真正赞美音乐特性的歌曲了——赞美音乐的沉着与坚定,赞美音乐的恒常呈现,赞美音乐的动力与自强不息的意愿,离开它刚刚占过的空间。设使你当时以思维或赞美音乐的这种精神为满足,设使你当时没有使它变成一种告诫或说教的话,这首诗也许就成为一颗完美的宝珠了——尽管你那时显然具有教人的雄心。但就它的现状看来,不仅显示说教的意味太浓,而且受到逻辑错谬的损害。它只是为了道德教训而将音乐与生活混为一谈。但那样做不仅很有问题,而且颇有争论的余地,为什么?因为它将作为音乐上的主要动机的自然与道德上的中性动力,亦即音乐的主要动机,转化成了一种‘生活’——征召我们,呼唤我们,指挥我们,并给我们以良好教训的那种‘生活’。简而言之,这首诗里原有的一种景象,一种独特、美丽,而又光灿的东西,为了达到说教的目的而受到了破坏和滥用了,而我对它总是怀有偏见的原因,也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