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一、气象学家(第2/11页)

故事说到这里时,蹲在克尼克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忽然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就像被蛇咬着了一般。她一直坐在那里抗拒这个故事所造成的恐怖,直到这时才忍受不住了。一位老太太大叫一阵,其他的听众几乎也跟这个小女孩一样的害怕,但他们咬紧牙关,硬是坐着不动。克尼克怕得魂不附体,也被吓了一跳,跟在那个女孩后面跑了开去。老奶奶继续讲她的故事。

气象学家的茅屋建立在村中池塘的旁边,因此克尼克就朝这个方向寻找吓跑的小女孩。他一面搜索着前进,一面用壮胆的小调、单纯的歌唱,以及女人呼唤小鸡的咯咯声——一种甜美而悠长的语调——努力将她从躲藏的地方哄诱出来。“艾黛,”他连喊带唱地叫道,“艾黛,小艾黛,走出来嘛,艾黛,我,克尼克在这儿。”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叫唱念着,而在他还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或瞥见她的人影之时,忽然感到她那柔软的小手已经伸进了他的手心,她一直站在路边,将身贴在一座茅屋的墙边,刚一听到他的呼唤就在那里等候着他了。她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向他走近;她看他好像又高大又强壮,就像一个成年男子一样。

“你被吓着了吗?”他问道,“不要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每一个人都喜欢艾黛。走吧,我们要回家了。”她仍然有些颤抖和抽咽,但已镇定了一些,于是,怀着感谢和信赖的心情跟他一道向前走去。

一道暗红色的火光从茅屋的门口透射出来。气象学家垂着头坐在炉灶的前面,黄中带红的火光从他那头飘起的头发当中散发出来。炉火在燃烧着,他正用两个小锅在煮着什么东西。在跟艾黛进屋之前,克尼克在屋外向内注视了一会,显得非常好奇。他一眼就看出那里煮的不是食物,因为煮食物要用别的锅子,何况,此时煮吃的东西也太晚了。但气象学家已经听到他的声音。“谁在门口?”他喊道,“向前来,走进来,艾黛,是你吗?”他将锅盖盖在锅上,将炎炎的炭火拨起,然后转过身来。

克尼克仍在窥视那两个神秘的小锅子,他感到好奇、敬畏,以及一种迫促之感,一起向他袭来,不论何时,他一进入这座茅屋,就有这种感觉。他尽量设法常到这儿来,找了各式各样要来的借口,但他一旦到了此地,他就会有这种微微不安、十分好奇,以及快乐与畏惧互相争战的刺激而又紧张的感觉。气象学家早就知道克尼克在偷看他的秘密了:他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和地点在他眼前出现。这个孩子一直像个追踪兽迹的猎人一样在追踪着他,并且经常默默地为他效命,做他伴侣。

这位名叫土鲁的气象学家,以锐利的鹰眼瞧着克尼克。“你来这儿干吗?”他冷冷地问道,“孩子,这不是探望陌生人家的时辰啊。”

“土鲁大师,我是送艾黛回家的。她在老奶奶那里谛听女巫的故事,突然之间,吓得大叫起来,因此我才送她回来。”

气象学家转身对他的女儿说道:“艾黛,你的胆子真是太小了。聪明的小姑娘不必害怕女巫。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可不是吗?”

“是的,但女巫懂得各种诡计,假如你没有一颗野猪牙齿……”

“我明白了,你想戴一颗野猪牙。好的。但我知道一种更好的东西,我要给你一种特别的树根。我们到秋天就去找这种树根。它不但可以保护聪明的小姑娘,使她们不会受到邪术的侵袭,甚至还可使她们显得更加漂亮一些。”

艾黛高兴得笑了起来。茅屋里的气氛,身边的火光,已经使她恢复镇定了。克尼克羞怯地问道:“我可不可以帮助去找那种树根?你只要对我说明一下那种植物的样子就……”土鲁的眼睛眯了起来。“想要知道的小男孩可真不少哩,”他略带嘲讽地说道,但并没有显出生气的口气,“到时候再说吧,也许要到秋天。”

克尼克悄悄溜开,到他住宿的“少年之家”去。他没有父母,他是一个孤儿,也正因为如此,他对艾黛和她的茅屋才更加向往。

气象学家土鲁是个不喜欢唠叨的人,既不喜欢自己噜苏,也不爱听别人闲聊。许多族人都认为他非常古怪,还有些人觉得他相当阴沉,但他既不古怪,也不阴沉。他对他周遭发生的事情明白得很,一点也不含糊,至少要比人们对一个看似落落寡合、心不在焉,而又博学的人所知的要多些。他知道的事情很多,尤其明白的是,这个有些烦人,但相当俊美,且显然聪明的男孩,总是跟在他的后面观察着他。此事刚一开始,他就发觉了,至少有一年多的时间。此外,他还明白这件事情的意义,十分清楚。这件事情不仅对这个男孩的前途很有关系,对他这个气象学家亦同样重要。这表示这个男孩不但已经爱上气象这门学问,而且渴望学习这种艺术了。村中经常有这样的男孩在他四周打转,就像这个孩子所做的一样。有些孩子很容易被吓退,有些孩子不然;他曾收过两个孩子作为徒弟。但这两人都嫁给了远方的村子,做了气象学家或采药专家。自那以后,土鲁就没有再收学徒,如果他要再收徒弟的话,他就要将他当作自己的继承人加以训练了。这是自古以来的办法,这就是何以应该如此的原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这种事情,总得有个有天分的男孩出现,并且愿意依附被他视为此道师范的人才行。克尼克是个有天分的孩子,他不但具有必要的条件,而且还有几样可以使他得到推许的特征;最重要的是,他有敏锐而又善于梦想的眼神,温厚而又安详的神态,而他的面部表情和脑袋模样又有着喜欢探究、直觉,以及机灵的表征,对于各种声音和气味亦有一种专注的精神。他的身上具有苍鹰和猎人所具的特性。不用说,这个孩子不但能够成为一个气象学家,同时亦可成为一位魔术法师。他确是孺子可教,但不必操之过急;他的年纪还太小,现在还不能向他表示他已得到认可。收徒的事情不能让他过于轻易,他必须尝试求师的味道才行。如果容易被吓住、难倒而灰心、丧志的话,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那就让他耐着性子侍奉、效劳吧,那就让他巴结、逢迎,献些殷勤吧。

克尼克在云层密布、只见两三疏星的夜空之下,一路闲荡着向前走去。他怀着满足而又高兴的心情一路走进村中。村民非常朴实,对于我们今人视为当然,甚至被现代赤贫之人视为不可或缺的精美衣食、化妆用品,以及风雅装饰,可说不识不知。这个村子,既无文化,亦无艺术。它的唯一建筑,只是歪歪斜斜的泥墙茅屋。至于钢铁用具,自是从未之闻。甚至小麦和米酒,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蜡烛或洋灯,要让这些村民看到,简直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奇迹。但克尼克的生活和他想象中的世界,却并未因此而比我们如今逊色。在他周遭的世界,犹如一本充满无限奥秘的画册。他每天认识一点点,从动物和植物的生态到满天星斗的天空,一样一样来;而在默默无言的神秘自然与在他那孤独而又敏锐的少年心怀之中感应的灵魂之间,则含容着一切的亲属关系和所有的紧张、焦急、好奇,以及渴望了解人类灵魂所能了解的种种事物的意欲。虽然他这个世界里面既无书本知识可求,亦无历史、图书,以及文字可读,虽然,距离本村三四个钟头脚程之外的一切完全知不到、达不到,但他在他的村中所过的生活,却是圆满而又无缺地充实,对于属于他的东西都能了如指掌。在老奶奶们指导之下的这个村子、家庭、部落,可以使他获得国家和民族所能给予国民的一切:一块充满千根万株的土地,而他自己则是这种错综的网状组织之中的一枝根须,在这里面分享整个生命的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