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一、气象学家(第4/11页)

那个声音就这样说了这一类的话。这是克尼克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此种内在的声音这样说话,第一次听到人类心灵具有如此诱惑而又权威性的吩咐。他见过月亮横过天空已不知多少次了,听到猫头鹰在夜里呼叫也有好多次了;尽管他的师父沉默寡言,但他也已从他的口中听过不少古人的智慧之言或其孤独的思索之语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意外地感到了某种大为不同的新东西——浑然的整体、彼此的关联,将他包含在内,并要他为各种事情负一份责任的秩序。你一旦有了这把钥匙,就不必倚赖兽迹去识别动物,就不必凭借根株或种子去判别植物了。那时,你就可以体悟整个的世界:星辰、鬼神、人类、动物、药品,以及毒物,就可以了悟每样东西的整体精神,就可以从每一个部分和迹象鉴别其他每一个部分和迹象了。有些猎人好手特别善于辨别动物的足迹、羽毛、皮毛,及其遗留物;他们不但能从少数几根细毛看出动物的种类,而且可以说出那种动物是老是小、是公是母来。有些人可从云的形态、空中的气味、动物或植物的特殊反应预报今后几天的天气;他的师父就是此道的顶尖人物,几乎每言必中。还有一些人生来就有一种神技:有些孩子,能在三十步内以石击中小鸟。没有人教过他们,他们就是有这种本领;而这种本领不是由于努力而来,只是出于魔力或天惠。石头在他们手中会自动自发地飞跃出去;石头要打,小鸟愿挨。据说还有一些人能够预知未来之事,能够预言一个病人的生死,可以说出一个孕妇将要生男还是育女。女祖宗的女儿就是这方面的能手,据说这位气象学家也有这方面的知识。此时此刻的克尼克似乎觉得,这面广大的关联网中必然具有一个中心;你如果立在这个中心点上,你就可以认识每一样东西,能够知晓过去和未来的一切。知识倾注于立在这个中心点的人,就像瀑布奔入山谷,兔子跑向大白菜一样。他说的话百发百中,就像神箭手射出的镞矢一般。他可以运用心灵的力量,将所有这一切不可思议的天赋和才能集中于他的一身,并且要怎么运用就怎么运用,非常自如。他将成为一个完美、智慧、无人可以胜过的人。唯有效法他、接近他、步武他,才是生活正道,才是生命的目标,才能使人生得到净化和意义。

像这样的情形,就是他感到的大概样子,而我们尝试使用他不可能知道的概念语言来加以说明,无论如何,也无法表达他这种可畏而又可爱的经验。深夜起来,被带着走过黑暗、沉寂,充满危险和神秘的森林,蹲在岩石的顶端,在夜间和凌晨的寒气中等待那深深的月影,师父的几句智慧之言,在这样的一个非常时刻与师父单独相处——所有这一切,都被克尼克作为一种庄严的秘密,作为一种隆重的入门仪式,作为参加一种盟誓和一种礼拜,与那不可名的宇宙奥秘建立一种虽然卑微,但颇光荣的关系,加以体验,保存下来。这个经验与其他许多相类经验一样,都是无法想象的,更别说是用语言加以描述了。甚至距离他的思维办法更加遥远的,乃至比任何其他思想办法更不可能的,要数诸如此类的话:“得到这种经验的人,是否只有这一个?或者,它是不是客观的真实?师父也跟我一样有这种感受吗?或者,我的感受会使他感到快慰么?我的思想是新的吗?是独特无二的吗?是属于我自己的吗?或者,师父和许多在他之前的人也曾有过与此完全相同的经验和思想吗?”没有,对他而言,世界上是没有这样的分析和区别的。一切都真实不虚,一切都浸在真实里面,一切都充满真实,就像面团饱含酵母一样。云彩、月亮,以及天空戏场中不息变换的景象,他的光脚板下所跺的湿冷岩石,在苍白的夜空之中落下的湿冷露滴,师父燃起的家中炉火似的烟味和在他身旁堆起的树叶床铺,老年的庄严和淡淡的语调,乃至以粗豪的声气说出死亡的预备——所有这一切,悉皆超越了现实的限域,几乎猛烈地钻进了这个孩子的感官之中。而这些感官印象,对于正在增长的记忆而言,比起最好的思想体系和分析方法,乃是一种更为深厚的土壤。

气象学家虽是这个部落中少数有专长、有才能、有地位的成员之一,但他的日常生活,表面上与其他的成员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他是一个有相当声望的要人,每当他为社区做些必要的服务工作时,也要收取报酬,但这只是在特殊的情况之下才有的事情。他最重要、最神圣的职务,是在春季择定播种各类水果和五谷的吉日。他做这种工作的办法,是小心考察月亮的情形——部分依照口传的规则,部分参照自己的经验。但展开播种季节——在社区的土地上撒出第一把种子——这种庄严的行动,已不再是他的部分职务了。任何一个凡夫俗子都不配担任这个工作,此事每年都由族中的女祖宗亲自执行,或由她的年纪最长的女眷代理。这位师父只有在他真正执行气象学家的职务时,才是村中的主要角色;而这种角色,只有在久旱不雨、久雨不晴,或寒气不散,侵袭农田,使得族人遭受饥荒的威胁之时,才会找他担任。那时,土鲁就得拿出有效的办法,例如献祭、驱邪,以及仪式、游行,来对付旱灾和歉收的困境。据传,万一亢旱不除或阴雨流连忘返,所有一切其他的办法悉皆无效,假如劝说、恳求,乃至威胁,都无法感动为害的邪魔,在母亲和祖母当权的时代所用的一个最后有效办法就是:由村民将气象学家本人作为牺牲献祭。据说这位女祖宗就曾目睹过这样的一种献祭实例。

这位师父除了观测气候变化之外,还做一种私人的行业,担任驱鬼法师,制作符刨和咒文饰物,有时还做做医病的大夫——每当女祖宗无暇兼管医务工作之时。但除了这些之外,土鲁大师所过的生活,与其他的每一个族人并无两样。村上的公田轮流耕作,故而轮到他时,他也要帮忙照顾照顾,并且,他自己也有一座小小的果园,位于他的茅屋附近。他采集、储存水果、蘑菇,以及木柴。他打猎、捕鱼,并养一两头山羊。作为一位农人,他跟其他的人完全一样,但作为一个猎人、一个渔人、一个采药人时,他就与众不同了。他是一个稀有的天才,因为懂得许多自然的与魔术的设计、妙法、奇技,以及辅助办法而知名于世。据说他能用柳条编成一种巧妙的圈套,使被中的动物无法脱逃。他会调制一种特别的鱼饵,他知道怎样诱使蝲蛄上钩,还有一些人认为他可以听懂多种兽类的语言。但最神秘的还是他自己的真正专长:观察月亮和星星,识别气候变化的征象,预测气候与生物的成长,并且还能掌握许多法术的效果。由此可知,他不但是搜集动物和植物材料的一位大家,并且还能有效地将它们用于治病和抗毒,用于行使法术,用于为人祈福,用以祛除危险的妖魔鬼怪。他知道到哪里去找各式各样的蛇类和蟾蜍,知道怎样利用它们的角、蹄、爪、毛。他知道怎样对付肿伤、畸形、怪异而又可怖的赘疣:树上、叶上、谷物上、坚果上、角上以及蹄上的节瘤、肿瘤、疙瘩、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