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一、气象学家(第3/11页)

他心满意足地一路向前荡着。夜风在树林里悄悄耳语,树枝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里有湿土、芦苇、泥巴的气味,有未干木柴烧出的气味,有油油甜甜的气味,这表示离家不远了;最后,当他接近少年之家时,那里又出现了另一种气味——男孩的气味、少年的体臭。他不声不响地爬过芦席,进入温暖而又有气息的黑暗之中。他钻进草窝里面,回想女巫的故事、野猪的牙齿、艾黛、气象学家和火上煮着的小锅,直到进入梦乡。

土鲁对克尼克的恳求只是迟迟不肯让步,他不愿让他轻易过关。但这个少年总是跟在他的后面紧追不舍。有某种东西将他牵向这位老人,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那是什么。有时候,当气象学家前往远方森林、沼泽,或树丛某些地方装设陷阱、追踪某种兽迹、挖掘某种树根,或者采集某种草种之际,总会突然感到这孩子的两只眼睛在盯视着他。克尼克不露身影,不吭不响,已经在他后面跟踪了几个时辰,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这位气象学家,有时只当没有看见,有时对他怒吼几声,有时无情地令他赶快消失。但,他有时又向他示意,让他整天待在身边,有时又派他做些工作,向他指示一些事情,给他一些忠告,试试他的反应,告诉他一些植物的名称,命令他去取水,或者燃火。因为,他对这些事情,都有特殊的技巧、妙诀、窍门、秘密,以及公式,并且,他还要使这个孩子明白,所有这些秘法,都要严守秘密。最后,待克尼克又稍稍长大了一些,他便将这个孩子从少年之家带回他自家的茅舍之中,就这样承认了他的学徒身份。这么一来,克尼克便与众不同了。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男孩了,他已成了气象学家的徒弟了,这表示他将来长大成人而学有所长的话,他就是以后的气象学家了。

自从这位老人将克尼克带进他的茅舍那一刻起,他们两个之间的障碍——不是恭敬和服从的障碍,而是怀疑和限制的障碍——就自然拆除了。土鲁已经让步了,他已容许克尼克用不屈不挠的奉承来征服他了。现在他最想做的事,只有使这个孩子成为他的衣钵继承人,成为一个优秀的气象学家。在这种课程之中,没有概念好说,没有学理好讲,没有成规可循,没有法本可依,没有数字或图表可言,有的只是少数几句口传秘诀而已。这位老师训练克尼克的办法,是感觉重于理智。一笔传统与经验的伟大遗产,那个时代人类对自然所得的全部认识,必须加以整理、运用,甚至传递下去。一套广博而又繁复的实际经验、观察结果、直觉所得,以及探究习惯,都要从容不迫地、完完整整地、毫无隐瞒地,传授给这个孩子。所有这些,几乎还没任何概念可言;实在说来,所有这些,都得用感觉加以体会、温习、试验。此道的根基和心髓,在于认识月亮,认识它的盈虚消长及其对人的影响,因为它的上面住着死者的灵魂,为了腾出空位让刚死之人的灵魂居住,必须打发居住已久的灵魂重到人间投生。

就像那天晚上护送受惊的艾黛回到她父亲的身边一样,另一件事情也深深地印在克尼克的记忆之中。那件事情是:午夜过后两个小时,师父将他叫醒,在天昏地暗中带他去看最后一次上弦月升起的情况。他在森林当中的一块岩石上注视着师父指出的地方。师父一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着,而徒弟则因睡眠不足的关系,蹲在那里直打颤。他们两个等了很久,终于见到月亮淡淡的曲线在师父事先指陈的地方出现了。克尼克注视着这缓缓上升的天体,心里感到又害怕,又着迷。它在晴空岛屿的浮云浪峡之间浮动着。

“不久它就要改变形状,再度变得圆满起来了;那时,播种蓄麦的时候就到了。”这位气象学家说道,屈指算了算日期,然后又沉默下来。克尼克蹲在那块露珠晶莹的岩石上,好像只有他独自一人一样。他冷得直打战。森林深处传来一阵悠长的猫头鹰叫声。老人蹲在那里沉思了好一阵子,然后站起身来,伸手摸摸克尼克的头发,接着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一般柔和地说道:“我死之后,我的灵魂就飞进月亮里面。到了那时,你已成年,需要妻子。我女儿艾黛将是你的妻子。到她有了你的儿子之时,我的灵魂就返回人间,住在你儿子的身中,到时你要称他为土鲁,就像现在名叫土鲁一样。”

徒弟听了这些,心里颇感惊愕,一句话也不敢说。那弯淡淡的银钩已经升起,并且已被浮云吞了一半。一阵奇异的寒战掠过这个少年的全身,那是万事万物时空交错所形成的一种信息。作为一个旁观者兼参与者,面对着这异样的夜空,眼看着一钩锐利的新月,完全像师父指出的一样,升起在一望无尽的森林和山岳之上,使他感到出奇的镇定。这位师父可真是妙人一个,身怀数以千计的秘密——他居然能够想到他自己的身后之事,居然能够说他的灵魂将住在月亮里面,而后又从月亮返回,进入一个将是克尼克之子、并以师父前生之名为名的人中。他将来的前途、将来的命运,似乎像是有云的天空在无云的地方打散了一般,非常奇怪;而不论何人皆可知道、皆可解释、皆可说明这个事实,似乎更是使人大开眼界,得以见到无量无数的太空,充满不可思议的奇迹而又秩序井然的世界。在一刹那间,他似乎感到心灵可以体会每一样东西,认识每一样东西,听到每一样东西的秘密——天上星球的柔软而又确实的轨道,人类和动物的生命,其间的亲和与敌对、会合与斗争,每一样大大小小的东西,都与死亡一起锁在每一个生物之中。他在一阵预感的最初震颤中看到或感到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使他自己投入其中,列入其间,作为此种秩序的一个部分,接受心灵可知的法则的统辖。这位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窥知这些伟大的奥秘,得知它们的尊贵和死亡,以及它们的可知性质,就在黑夜走向黎明时的寒林之中,蹲在这块俯听松涛的岩石上面之时。这种认识就这样出现在他心中,像一只无形的鬼手触动了他的心弦一般。他无法加以说明,以后一辈子也没法办到,但他却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到此点。在他做进一步的学习和体验时,这个时刻的强烈感受总会在他心里出现。“想想它,”它提醒他说,“想想这整个万有世界,想想月亮与你和土鲁与艾黛之间有种种光线流动着,想想世间的死亡和灵魂之国,以及从那里重回人间,想想你的心中含有万事万物和世间万象的答案,想想每一样东西都与你自己息息相关,你应该尽可能去认识人类可能认识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