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2/4页)

“不,不是只有今天这样,这里整天都只有我一个人。出门办事的时候,我也没什么可顾虑的,总是敞开大门就走了。刚才也是有点事,到山下去了一趟,因此错过专程恭候的机会,真是太失礼了。”

宜道向宗助正式表达了有失远迎的歉意。宗助想,这么大一座寺院,只有他一个人张罗,这已经够他忙的,现在要是收了自己,岂不给他增添麻烦?想到这儿,宗助不免露出几分抱歉的表情。宜道看到宗助的脸,又很体贴地说道:“哦,您千万别客气。这也算是一种修行。”接着又说,现在除了宗助之外,还有一位居士在此修行,那个人上山到现在,已经满两年了。过了两三天之后,宗助才见到那位居士。他长着一张罗汉脸,表情滑稽,看来是个天性闲散的家伙。宗助见到他时,只见他手里提着三四根细长的萝卜向宜道说:“今天买来好吃的东西啦。”说完,便把萝卜交给宜道拿去烹调。煮好之后,宜道和宗助也陪着一起吃了一顿萝卜。后来宜道笑着告诉宗助,那居士天生一副和尚的相貌,常常混在众僧当中,到附近村民的法会上吃斋饭。

除了那位居士的趣事外,宗助又听到各种凡夫俗子进山修行的故事。譬如有个笔墨商,总是背着一堆货在附近叫卖,二三十天之后,等他的货都卖完了,又回到山上来参禅。再过一段日子,眼看食物快要吃光了,又背起笔墨出门叫卖。他这种同时并进的双重生活就像循环小数一样周而复始,却从不见他感到厌烦。

宗助把这些人看似随和的生活,跟自己眼下的内心世界互相对照一番后,才讶异地发现,自己跟这些人的差异实在太大了。他不禁暗中疑惑:这些人是因为生性随和,才能一直参禅,还是参禅让他们变得胸怀开阔,什么都不在乎?

“修行的人可不能性格随和,深谙修行之乐的人,四处漂泊二三十年也不会觉得辛苦。”宜道说。

接着,宜道又向宗助进行说明,譬如参禅时应该注意哪些事情,又譬如师父从公案(4) 里挑出题目让弟子思考,但是弟子不可从早到晚死抓着题目钻牛角尖等,刚好都是宗助不太了解且又令他不安的一些细节。解说完毕之后,宜道站起来说道:“我带您到房间去吧。”

于是两人一起走出那个有地炉的房间,穿过大殿,来到坐落在角落里的一间六畳榻榻米大的客室。宜道从回廊外拉开纸门,示意宗助进屋。这时,宗助才亲身感觉自己是个远道而来的独行客。也不知是否因为周围的气氛过于幽静,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比在城里时更为混乱。

大约过了一小时,宗助再度听到宜道的脚步声从大殿那边传来。

“师父即将召见您了,如果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就过去吧。”说着,宜道很恭敬地跪在门框上。

宗助紧随宜道出了门,整座院落又被他们丢在身后。两人顺着山门内的那条路,向山里走了一百多米,左侧路旁出现一座荷花池。但由于季节寒冷,池里只有一点浑浊的污水,丝毫没有幽静清雅的意趣。不过,池水对岸的高崖边上,却有一间栏杆围绕的客室,看起来颇有文人画里那种风雅的气氛。

“那里就是师父的住所。”宜道指着那栋较新的建筑对宗助说。两人经过荷花池前方,登上五六级石级后,抬头可以望见正面的僧殿屋顶。再向左转,继续前进,快要走到玄关时,宜道说:“请您稍等一下。”说完,转身走向后门。过了一会儿,宜道又从后门走回来。

“来,请跟我来。”说着,带领宗助一起见师父。这位师父看起来五十多岁,脸色黑中带红,闪闪发光,脸上的皮肤和肌肉都显得紧密又坚实,丝毫不见松弛之处,给宗助带来一种近似铜像的印象。但是师父的嘴唇非常厚,看起来有点松弛。师父的眼中则闪耀着一种奇妙的光辉,是一般人的眼中绝对看不到的。宗助第一次接触到师父的眼神时,霎时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一把利刃。

“嗯,不论你来自何处,都没有差别。”师父对宗助说,“父母未生之时,你的真面目是什么?你就先去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吧。”

宗助不太明白“父母未生之时”的意思,但推测师父大概是叫他思考一下自己究竟是何物,并找出自己原本的真面目。他觉得不便多问,因为自己对禅学的知识实在过于贫乏,于是沉默着又跟宜道一起回到了“一窗庵”。

吃晚饭时,宜道告诉宗助,弟子每天单独入室向师父问道的时间是早晚各一次,师父召集众徒提唱(5) 的时间排在上午。说完,又很亲切地对宗助说:“师父今晚或许不会对您提示见解(6) ,明天早上或晚上,我再来邀您一起去见师父。”接着,宜道提醒宗助说,刚开始,连续盘腿参禅会很难熬,最好燃起线香计算时间,隔一段时间休息一下比较好。宗助手握线香,从大殿前经过,回到属于自己的六畳榻榻米大的客室后,茫然坐下。他实在无法不觉得,那些所谓公案的玩意儿,和眼前的自己根本扯不上一点关系。譬如我现在因为肚子痛跑到这儿来求救,谁知他们的对症疗法竟是给我出一道艰难的数学题,还很稀松平常地说什么:哦,你先想想这道题目吧。叫我思考数学题,也未尝不可啊,但是不先给我治一下肚子痛,就有点过分了吧。

但另一方面,宗助又觉得,自己是特地请假跑到这儿来的,看在那位帮他拿到介绍信的同事的分儿上,还有对自己照顾周到的宜道的分儿上,自己行事可千万不能过于草率。宗助决定先鼓起全部勇气,专心思考那道公案。他完全无法想象思考能将自己带往何处,也不知道思考会给自己的心境带来什么影响。因为他受到“悟道”美名的诱惑,正在企图进行一场跟他完全不相称的冒险。同时,他心底也怀着一丝期待:若是这场冒险成功了,现在内心充满焦虑、怨愤又懦弱的自己,不是就能获得解救了吗?

宗助用那冰冷的火盆中的灰烬,燃起一根纤细的线香,然后按照宜道提醒他的方法,在坐垫上摆好了半跏坐(7) 的姿势。这间客室在白天倒是不冷,但是太阳下山之后,眨眼间,就变得异常寒冷。宗助一面打坐,一面感觉冷空气正在朝自己的背脊扑来,冷得令人受不了。

他思考了一会儿,但是思索的方向和题目的内容却十分空泛,虚无得连他自己也难以掌握。他思索着自问:我是否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宗助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正要到一位惨遭火灾的朋友家慰问,事前已经仔细地查过地图和详细的门牌号码,结果却跑到跟火场完全无关的地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