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3/4页)

各种各样的念头掠过宗助的脑海,有些想法是他的眼睛能够看清的,也有些想法一片模糊,像浮云似的从他眼前飘过。他不清楚这些浮云来自何方,也不知它们将飞往何处,只看到前方的浮云消失后,后方又立即涌现出来,一片接一片,不断飘浮到他眼前来。这些从他脑中通过的念头,范围无限大,数目数不清,无穷无尽,绝不会按照宗助的命令而停止或消失。他越想让这些念头飞出脑海,这些念头反而源源不断地继续涌现。

宗助不禁害怕起来,赶紧唤醒平时的自己,转动两眼打量室内。只见微弱的灯光朦胧地照亮室内,插在炉灰里的线香才烧了一半。他这时才发现,令人害怕的时间竟然过得如此缓慢。

半晌,他又开始进行思考。很快,形形色色的东西从他脑中通过,这些东西好像一群群蚂蚁,不断向前移动,一群之后又是一群,无数蚂蚁般的东西前赴后继地跑出来,只有宗助的身体始终维持不动。这些东西动来动去,令他悲哀、痛苦、难以忍耐。

不一会儿,静止不动的身体也从膝头开始疼痛起来,原本保持直立的背脊,渐渐弯向前方。他像用双手捧着左脚的脚背似的,把脚从右腿上移下,然后漫无目的地伫立在室内。他很想拉开纸门走出去,在自己的门口连跑数圈。这个时间,夜色已深,四周一片寂静。不论睡着的还是清醒的,外面应该是半个人影也没有吧。想到这儿,宗助失去了出去的勇气。但像这样硬生生地静坐不动,不断承受冥想的痛苦,令他觉得比出去更恐怖。

宗助决定干脆燃起一支新的线香,再重复一遍刚才的思考过程。但是思考到了最后,他突然醒悟一件事:忙了半天,如果目的只是思考,那不论坐着还是躺着,效果应该都一样啊。于是,他摊开屋角那床脏兮兮的被褥,铺好之后,钻进被窝。然而,刚才那阵折腾已让他十分疲累,躺下后还来不及思考,就立刻陷入沉睡。

睁开眼睛时,宗助看到枕畔的纸门不知何时已映出亮光,不久,阳光也在白色门纸上闪动光辉。山中的寺院不仅白天无人守门,夜间也听不到关门闭户的声响。宗助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躺在坂井家山崖下那个昏暗的房间里,立刻跳了起来,走到回廊边,只见廊檐外有一株高大的仙人掌。宗助再次从大殿的佛坛前方穿过,来到昨天那个地面挖了地炉的起居室。房间里的摆设跟昨天一样,宜道的袈裟仍然挂在钩上,人则蹲在厨房的炉灶前生火。

“早啊。”宜道看到宗助,很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又说,“刚才本想邀您一起去见师父,但是看您睡得正熟,很抱歉,我就自己一个人出门了。”

宗助这才得知,这位年轻和尚在今晨天刚亮的时候,就已参禅完毕,回来之后,便在这儿生火煮饭。

和尚的左手不断忙着添柴,右手握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似乎正在利用煮饭的空当阅读。宗助询问书名后才知这是一本名字颇为艰涩的书,名叫《碧岩集》(8) 。宗助暗自思量,像昨夜那样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弄得自己脑袋累得要命,何不借些书来读,或许是一种领略要点的快捷方式吧?想到这儿,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宜道,不料宜道当场否决了他的想法。

“阅读书籍是最不好的办法。不瞒您说,再没有比读书更妨碍修行的东西了。像我们虽然也会读些《碧岩集》之类的读物,但是读到超过自己理解范围的内容时,根本无从理解。若是因此而养成任意揣度的坏习惯,以后反而会变成参禅的障碍,或者期待超越本身水平的境界,或者坐等顿悟,而原该深入探究的部分停滞不前,总之,读书对参禅害处极大,千万不要轻易尝试。如果您非要阅读些什么书的话,依我看,《禅关策进》(9) 之类能够鼓舞勇气、激励人心的读物比较好。但即使阅读这类书,也只是为了接受它的刺激,这跟禅学本身是没有关联的。”

宗助对宜道这番话的含义不太明白。他觉得自己在这位头皮发青的年轻和尚面前,简直就像个低能儿。自从离开京都之后,宗助的傲气早已消磨殆尽,这些年,他始终扮演凡夫俗子的角色活到今日。像功成名就、扬眉吐气之类的事情,在他心底早已遥不可及。宗助现在是以一个完全真实的自己,毫不掩饰地站在宜道面前。不仅如此,他还得进一步承认,现在的自己完全像个婴儿,远比平时的自己更无力、更无能。而这种体认对他来说,也是毁灭自尊的新发现。

饭煮好之后,宜道熄灭了灶火,让锅中的米饭蒸煮片刻。宗助趁着这段时间从厨房走下庭院,在院里的井台边洗脸。不远的前方有一座长满杂木的小山,山脚下比较平坦的地方已开垦为菜园。宗助故意将自己湿淋淋的脑袋迎着冷空气,特地从山上走向下方的菜园。到了菜园附近,宗助看到山崖旁边有个人工挖掘的大洞。他在那个洞穴前方伫立片刻,眼睛打量着阴暗的洞底。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到起居室,房间里的地炉已生起温暖的炉火,铁壶里面传出滚水沸腾的声音。

“一个人忙不过来,早饭准备得晚了,实在抱歉。马上就给您准备膳桌。不过我们这种地方,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招待,着实叫人为难啊。但我明后天会为您准备热水,就用热水澡代替丰盛的菜肴吧。”宜道对宗助说。宗助怀着感激的心情在地炉前面坐下来。

不久,宗助吃完饭,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把那道“父母未生之时”的稀罕题目放在眼前,凝神注视,低头沉思。但这题目原本就出得莫名其妙,令人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也因此,不论宗助如何思考也想不出答案。想了一会儿,宗助马上又感到厌烦起来。他突然想起阿米,觉得应该给阿米报个信,告诉她自己已经到了。他很高兴自己心中生出了俗念,立刻从皮包里拿出信纸信封,动手给阿米写信。信中先向她报告自己现在住在一个非常幽静的地方,或许因为这里距离海边很近,天气也比东京暖和,空气非常新鲜,经人引介而认识的那位和尚对自己也很亲切,但是每日三餐并不好吃,被褥也不干净,等等,不知不觉写了一大堆,转眼间,信纸已经写了有一米之长,宗助这才放下纸笔。但对于自己苦思公案不得其解,打坐弄得膝盖关节疼痛不已,还有苦思似乎令他的神经衰弱变得更严重之类的事情,宗助在信里却只字不提。写完了信,他借口要买邮票,还要把书信投进邮筒,便匆匆赶往山下。寄完了信,宗助忧心忡忡地思考着“父母未生之时”、阿米,还有安井等,又到附近村中闲逛一圈才返回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