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8页)

“大学的课真没意思。”男生说。三四郎含糊地应了一声。其实大学的课程究竟是有趣还是无聊,他也无从判断。不过从这一刻起,那个男生倒是变成了能够跟他闲聊的对象。

这天也不知为何,三四郎总觉得情绪低落,做什么都没劲,所以绕池散步的活动也决定暂停,直接返回宿舍。晚餐之后,三四郎拿出笔记反复阅读了几遍,倒是没感到特别愉快或不愉快。接着,他又给母亲写了一封言文一致[49] 的家信:“大学已经开始上课了。以后我每天都会到学校去。学校很大,很不错,建筑物也非常漂亮。校园正中央有个水池,我很喜欢在池塘周围散步。最近终于知道怎么搭电车了。本想给母亲买点礼物,却不知买什么好,母亲如有想要的东西,请告诉我。今年的米价马上就会上涨,家里的米先不要急着卖比较好。母亲最好不要对三轮田家的阿光太好。自从我来到东京才发现,这里的人口真是太多了,男人女人都很多……”三四郎就这样拉拉杂杂地写了一大堆。

写完信之后,他翻开英文书,念了六七页又觉得无聊起来。这种书,只读一本也不够。想到这儿,三四郎决定铺床睡觉。但是躺下之后,却一直睡不着。“万一患了失眠症,我可得早点到医院看医生……”三四郎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三四郎还是在同样时间到学校听课。下课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谈论今年的毕业生已经在这里那里找到了工作,又听到大家闲谈中提到,某人和某人的工作还没定下来,因为他们都想在官立学校[50] 争取一席之地。三四郎隐约感到未来从远处逼到眼前,一种沉重的压力正在向自己节节逼近。但是一眨眼工夫,他就忘了这件事。倒是大家聊到升之助的话题,令他感到很有趣。刚好这时又在走廊碰到一位同是熊本到东京念书的同学,他便抓着那位同学问:“升之助是谁呀?”“是在曲艺场表演的少女说唱艺人。”那位同学说,然后又向他描述了曲艺场招牌的模样,还有本乡的曲艺场位置,最后又顺便邀他周末一起去看曲艺表演。三四郎以为那位同学关于这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不料交谈之后才知道,该男生昨晚是第一次到曲艺场看表演呢。听了同学的话,不知为何,他也很想到曲艺场看看升之助的表演。

三四郎本想返回宿舍去吃午饭,但昨天那个画漫画人像的男生却向他走了过来。“喂!来!”男孩说着便拉三四郎一起到本乡路旁的“淀见轩”吃咖喱饭。“淀见轩”是一家水果店,房子是新建的,漫画男指着店面告诉三四郎,这是新艺术派建筑。三四郎这才了解,建筑物还有所谓“新艺术派”的设计。回家的路上,他又指了“青木堂”[51] 给三四郎看,那里似乎也是大学生常去的地方。两人从赤门走进校园后,一起在水池周围散步。漫画男告诉三四郎,已经过世的小泉八云[52] 以前很不喜欢走进教员休息室,所以他每次讲完课,总是在这个水池四周绕来绕去。男生说这话的语气,就像他自己被小泉先生教导过似的。“为什么不想去休息室呢?”三四郎问。

“那是当然的嘛。首先,那些教师讲课的内容,你也听过了吧?能跟他聊得来的人,一个也没有。”他轻松地发表了这段又狠又准的评语,三四郎听了不免大吃一惊。男生的名字叫作佐佐木与次郎[53] ,从专门学校[54] 毕业,今年进大学当选科生[55] 。又说他住在东片町五番地的广田[56] 家,叫三四郎有空时到他的住处去玩。“你是借住别人家吗?”三四郎问道。“我住在一位高中老师家里。”他说。

那天之后,三四郎每天都上学,循规蹈矩地到教室听课。除了必修科目之外,有时也旁听其他课程,但还是觉得意犹未尽,于是连那些跟自己专业无关的课程,他也常常跑去旁听。但通常听了两三次,就不想再去了。连续听上一个月的,几乎一科也没有。尽管如此,三四郎平均每周的上课时数也多达四十小时左右。就算是像他那么勤勉好学的学生,每周四十小时的课,也似乎是有点过多了。三四郎总感到心头有种压迫感,却又无法从课堂上得到满足。他越来越不快乐了。

一天,三四郎碰到佐佐木与次郎,便告诉他自己的烦恼。与次郎一听他每周听四十小时的课,立刻睁大眼睛嚷起来。“蠢!蠢!蠢!”接着又说,“宿舍那种无味的饭菜一天吃上十顿,能感到满足吗?用脑筋想想吧。”与次郎脱口而出的警语一下子击中了三四郎的要害。他连忙向与次郎求教:“那我该怎么办呢?”

“去搭电车吧。”与次郎说。三四郎以为这句话里隐含什么深意,想了半天,却想不出深意是什么。

“你是说真正的电车?”三四郎问。与次郎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坐上电车,把东京来来回回绕上十五六次,你就会觉得满足了。”与次郎说。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么说吧,你一个活生生的脑袋,关在死气沉沉的教室里,能有什么好事?所以我叫你出去吸点新鲜空气嘛。如果这样还不满足,办法多的是啦,反正,先搭电车出去逛逛吧,这是第一步,也是最简便的办法。”

这天的黄昏,与次郎拉着三四郎在本乡四丁目搭上电车,一起到了新桥,又从新桥搭车返回日本桥,两人才从电车上下来。

“懂了吗?”与次郎向三四郎问道。接着,他们从大路拐进狭窄的小巷,来到一家料理店门前,门外的招牌上写着“平野家”。

两人走进店里,吃了晚饭,还喝了酒。店里的女侍全都说着京都方言,个个表现得温柔婉约。吃完了饭,走出料理店,与次郎满脸通红,又向三四郎问了一句:“如何?”

与次郎紧接着说:“现在我就带你去真正的曲艺场。”说完,又转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走进一家叫作“木原店”的曲艺场。他们在这儿欣赏了落语家小三[57] 的表演,直到十点多,两人才回到大路。这时与次郎又问:“怎么样?”

三四郎答不出“很满意”三个字,却也没有不满足的地方。这时,与次郎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他的小三论:“小三真是个天才!像他那样的艺术家,实在难能可贵。你若认为随时都能听到他的口艺,没什么了不起,那可太对不起他了。老实说,跟他生在同一个时代的我们真的很幸福。要是早生几年,我们就听不到小三的表演了,晚生几年也一样。虽然圆游[58] 说得也算不错,但是跟小三的味道不太一样。圆游演一个帮闲,演出来就变成了帮闲的圆游,所以看起来很有趣;而小三扮演的帮闲,却完全脱离了小三,也很有趣。圆游扮演的人物如果去掉圆游的部分,那个角色就不见了。而小三扮演的人物,就算把属于小三的部分完全掩盖住,也仍然充满生气地活跃在舞台上。这就是小三令人觉得了不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