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8页)

与次郎说到这儿,又问三四郎:“你的看法如何?”但老实说,三四郎根本搞不清小三究竟好在哪儿,还有那个叫圆游的曲艺技术,他也从来没听过,所以很难判断与次郎的看法。但与次郎简单扼要地用文学性的表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一点让三四郎非常佩服。

两人走到高等学校前面分手道别时,三四郎向与次郎道谢说:“谢谢你,我今天非常满足。”

“从现在起,你得去图书馆才能满足。”与次郎说完,便转弯朝片町走去。听了他的话,三四郎才知道自己应该去图书馆了。

第二天起,三四郎将每周四十小时的课几乎减掉一半,走进了图书馆。那是一座又长又宽的建筑物,屋顶非常高,左右两边的墙壁开了很多扇窗户。书库只能看到入口,从入口的正面向内望去,里头似乎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三四郎站在入口观望了一阵,看到有人胸前抱着两三本厚书从书库走出来,走到出口,向左一转,又继续往前走。原来是要去职员阅览室。还有些人从书库的书架抽下想看的书,直接摊开捧在胸前,伫立在书架前面阅读。三四郎好生羡慕这些人。他走向图书馆最深处,上了二楼,又走上三楼。这个位置比本乡更高,他就在这周围没有任何生命的地方,嗅着纸香心想:好想读那些书啊!但是究竟想读哪一本,三四郎脑中却还没有具体概念。还没开始读,怎么知道呢?他想,那个书库里好像有很多书呢。

三四郎还是大一学生,所以没资格进书库。他只能无奈地在那塞满书卡的大木盒里,一张一张慢慢翻查。然而,新书的书卡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翻到最后,连肩膀都酸痛起来。三四郎决定休息一下,抬头环顾四周。真不愧是图书馆,馆内正在读书的人那么多,却又那么安静。他往对面最远处望去,只能看到黑黑的脑袋,眼睛和嘴巴都模糊不清。三四郎又望向高大的窗口,户外有几棵树,还有一小片天空,耳中听到远处传来附近街道的杂音。学者的日子真是既宁静又丰富啊!三四郎思索着从椅上站起来。这天,他离开图书馆之后,直接返回了宿舍。

第二天,三四郎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一进图书馆就借书,却借错了书,只好立刻拿去退还。他接着又借了几本,书的内容却很艰深,根本读不下去,所以又还了回去。就像这样,三四郎每天必定到图书馆借上八九本书,当然,有时也会借到稍微还能念得下去的书。但是,有一件事令他很意外,不论借到什么书,那本书必定已经有人读过。发现这个事实的瞬间,三四郎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他看到书里到处都有铅笔画过的痕迹。有一天,为了证明自己的假设,他借了一本阿芙拉·贝恩[59] 的小说。打开书页之前他想,这种书总不会有人读过吧?没想到打开一看,书页上早已有人用铅笔细心地做了许多记号。三四郎这才彻底认输。就在这时,窗外刚好经过一支乐队,他突然很想到外面散散步,便向大路走去,走着走着,最后进了那家“青木堂”。进了店门,里面只有两桌客人,看来都是学生。对面远远的角落里,只有一个男人独自坐着喝茶。三四郎猛地看到那人的侧面,觉得很像之前来东京时在火车里吃了很多水蜜桃的男人。对方没有注意到三四郎,只顾着自己喝茶抽烟,喝一口茶,再吸一口烟,非常悠闲的模样。男人今天没穿白浴衣,反而穿了一身西服。但那西服不像什么高级货,跟做光线压力实验的野野宫比起来,大概只有白衬衣略胜一筹。三四郎打量了半天,觉得男人就是那个吃水蜜桃的家伙。他想上前打个招呼,因为自从开始在大学听课以来,他觉得在火车里跟男人的那段交谈似乎突然变得很有意义。然而,男人径自瞪着前方,一口茶喝完了,又抽一口烟,抽完了烟,又喝茶,那气氛令人简直插不上嘴。

三四郎一直盯着男人的侧面,突然一口气喝光杯里的葡萄酒,奔出店门,重新返回图书馆。

这天由于葡萄酒带来些许兴致,精神也受到某种激励,三四郎读起书来比平时更觉有趣,他心里非常高兴,专心地沉浸在书中的世界。大约两小时之后,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正要动手收拾东西回家,却发现有一本借来的书还没打开。三四郎胡乱翻开书页,看见书封里的空白处用铅笔乱七八糟地写了一大堆文字:

黑格尔[60] 在柏林大学讲授哲学时,丝毫没有推销哲学的意思。他的演讲并不是解释真理,而是亲身实践真理,那场演讲并不是耍嘴皮,而是在用心说明。当人与真理融合并纯化之后,这个人的解说与言论,已不是为了演讲而演讲,而是为了传道而演讲。有关哲学的演讲,应该像这样才值得聆听。只把真理两字挂在嘴上,等于是用死气沉沉的墨水在失去生命的纸上留下空虚的笔记,毫无意义!此刻,我正为了考试,为了立即填饱肚子,在这儿忍气含泪地读着这本书。永远勿忘头痛欲裂的我曾在这儿诅咒那永不停歇的考试制度。

这段文字当然没有署名。三四郎看到这儿,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同时也好像获得某种启发。何止是哲学,文学也是这样吧?他一面想一面翻着书页,又看到另一段关于黑格尔的话,写下这些文字的男生,似乎非常喜欢黑格尔。

从各地聚集到柏林来听黑格尔演讲的学生,他们并没有野心,不是为了靠听讲获取衣食才来的,那些学生只为了聆听哲人黑格尔在讲坛传授无上普遍的真理,他们一心只想向上求道,所以来到讲坛下。如果心中波澜起伏的疑惑寻求不到解答,纯净的心灵也就无从获得。因此,那些学生只有听了黑格尔的演讲后,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改造自己的命运。你们这些日本大学生,只知道庸庸碌碌地听课,庸庸碌碌地毕业,若是以为自己跟他们那些大学生一样,那简直就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们不过是打字机,而且是贪婪的打字机,你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云,对现实社会的活力生气毫无贡献。你们大概到死都只是一群庸才而已。到死都只是一群庸才!

一段文字里连写了两遍“庸才”。三四郎咬着嘴唇陷入沉思。这时,突然有人从后方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与次郎。他出现在图书馆可是一件稀罕事。这家伙对课堂很不屑,但认为图书馆的地位非常重要,只是他很少贯彻自己的主张走进图书馆。

“喂!野野宫宗八刚才在找你。”与次郎说。三四郎没想到与次郎认识野野宫,问道:“是理科大学的野野宫先生吗?”“对!”与次郎说。三四郎立刻放下手里的书,跑到入口附近的阅报处,但是没看到野野宫的身影。他又跑到玄关,仍然没找到他。三四郎奔下石级,抻着脖子向四周张望,还是没发现野野宫,只好无奈地回到座位前。与次郎指着他刚才读过的《黑格尔论》低声说:“真是咄咄逼人哪!这一定是以前的毕业生写的。从前那些家伙虽然很粗鲁,却也有风趣的一面。事实就是像他写的嘛。”说着,与次郎嘻嘻地笑起来,似乎很欣赏这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