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9页)

“石头门柱可不行。”老师说。

“不行?那怎么办?为什么呢?”

“反正就是不行。”

“石头门柱多好啊。住在里面就像新封的男爵,不是吗,老师?”与次郎满脸认真的表情,广田老师却只嘻嘻笑着。最后是认真的那方获得胜利,两人商量后得出的结论是:先去看看再说。于是,三四郎领着两人去看房子。三人转身折回小巷,抄近路往北走了大约五十米,来到一条貌似死巷的小路。三四郎领头带两人钻进那条小路,笔直往前走,最后来到一位园丁家的院子里。他们在那座房屋门前十一二米的位置停下脚步。只见右手边竖着两根很大的花岗岩门柱,门扉是铁制的。“就是这里。”三四郎说。果然,门上挂着出租的招牌。

“这可真是宏伟啊。”与次郎说着,用力推一推铁门,门是锁着的。“请等一下,我去问问。”说完,与次郎也不等答话,便朝园丁家的后院跑去。广田和三四郎像被他抛弃了似的站在那儿,两人这才开始闲聊起来。

“觉得东京怎么样啊?”

“嗯……”

“就是一个大,其实很脏,对吧?”

“嗯……”

“没有一样东西比得上富士山,对吧?”三四郎已经把富士山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因为广田老师的提醒,才从火车上第一次看到窗外的富士山,当时觉得那座山真的非常宏伟。但是跟现在塞满脑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世间百态比起来,又觉得那根本不算什么。三四郎不知从何时起,已把当时的印象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富士山可以翻译[73] 为‘不二山’?”广田老师突然提出一个意外的问题。

“翻译……”

“自然被我们用语言翻译时,全都被拟人化了,挺有意思的。譬如说崇高啦、伟大啦、雄壮啦之类的字眼。”三四郎这才听懂老师所指的翻译的意思。

“全都是形容人格的字眼。无法把自然译成人格形容词的人,完全感受不到自然给予的人格感化。”

三四郎以为广田老师还没说完,静静地听着,谁知他却不再说下去,只把目光转向园丁家的后院。

“佐佐木干什么去了,还不回来?”广田老师说。

“我去看看吧?”三四郎问。

“看什么?你就算看了,他也不见得会出来。不如在这儿等着,还省事些。”说完,他便在枳壳树墙旁蹲下,捡起一块小石子,在泥土地上画了起来。那神态显得十分悠闲,但是跟与次郎的悠闲是不同的类型,而两种悠闲的程度却几乎相同。

这时,与次郎的大嗓门从院里的松树前面传来:“老师!老师!”老师依旧蹲在地上画着什么,看起来像是一座灯台。广田老师默不作答,与次郎只好跑过来。

“老师请过来看一下吧。真是好房子!是这家园丁的房产。他说可以开门让我们参观,但我们从后面进去比较快。”

三人绕到后院,进屋拉开了雨户[74] ,一间一间仔细观赏。屋子造得很不错,中产阶级住进去也不会觉得没面子。租金每月四十元,须付三个月押金。三人看完后重新回到院里。

“为什么带我来看这么好的房子?”广田老师问。

“为什么?只是看看,有什么关系?”与次郎说。

“我又不会租……”

“哪里,我本来是想租下来的。可是对方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把租金降到二十五元……”

“那不是废话?”广田先生只说了这一句,便没再说下去。与次郎开始向大家报告那两根石头门柱的故事。据说门柱原本位于某座大宅院的门前,园丁经常到那家剪树,后来旧宅要改建,园丁就向那户人家讨了门柱,带回来安置在现在的位置上。其实说了半天,这种别人家的闲事,也只有与次郎才有兴趣去打听。

三人走回刚才的大路,再从动坂一直往下走到田端的谷底。下山的途中,三人都只顾着走路,反而把租房子的事忘了,只有与次郎一个人不时地提起那两根石头门柱。据说园丁光从曲町把门柱拖到千驮木,就花了五元的运费。“那园丁好像很有钱呢。”与次郎说。接着,又杞人忧天地说:“他在那种地方造一栋月租四十元的房子,谁会租啊?”最后与次郎做出结论:“现在要是找不到房客,房租一定会降价,到时候我再去跟他谈,肯定能租到,对吧?”

但广田先生似乎并没这种打算,他对与次郎说:“你刚才光顾着说废话,浪费太多时间了。应该少说几句,赶快出来才是。”

“我浪费很长的时间?您刚才好像在画什么,老师也太悠闲了。”

“真不知是谁比较悠闲呢。”

“您画的是什么?”老师沉默不语。三四郎却露出满脸认真的表情。

“是灯台吧?”三四郎问。画图的人和与次郎都笑了起来。

“这灯台可真够奇特的。所以说,这画的是野野宫宗八先生。”

“为什么?”

“野野宫先生到了国外就会发光,在日本则是灰头土脸……谁也不认识他。而且每个月只领那么一点点的薪水,整天关在地窖里……他这买卖可真不划算。每次看到野野宫先生,我都觉得他好可怜。”

“那你自己就像一只圆灯笼!总是用你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身边六十厘米的范围。”

被比喻成圆灯笼的与次郎突然转向三四郎。

“小川君,你是明治几年生的?”与次郎问。

“我今年二十三。”三四郎简短地答道。

“我就猜你大概是这年纪……老师,像什么圆灯笼、烟枪头之类的东西,我真的很不喜欢。或许因为我是明治十五年[75] 以后出生的关系吧。不知为何,我对那些旧东西感到厌恶。你呢?”

与次郎又转头问三四郎。

“我倒不会特别厌恶。”三四郎说。

“因为你本来就是刚从九州乡下出来的嘛。我看你的想法大概跟明治元年差不多。”听了这话,三四郎和广田都没多说什么。三人继续向前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古庙旁的杉林已被砍光,地面整得十分平坦,平地上建起一栋涂了蓝油漆的洋房。广田老师转眼来回打量那座古庙和旁边涂着油漆的建筑。

“落伍!日本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都是像这样。你知道九段的灯台吧?”广田又提起了灯台,“那东西很有些年代了。《江户名所图会》[76] 里就有记录。”

“老师,别开玩笑了。九段的灯台虽然很老了,但也不可能出现在《江户名所图会》里面吧。”

广田老师大笑起来。原来与次郎把他说的那套地图,错当成另一套题名为《东京名所》的浮世绘了。老师接着又说,那么古老的灯台旁边,现在造起一栋叫作“偕行社”[77] 的新式红砖房舍,两栋建筑物排在一起,令人觉得莫名其妙。但这件事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大家都感到理所当然似的。其实这种现象正好也象征着现在的日本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