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4/5页)

“他很体贴别人的。”

“他做起事情来啊,或许是出于体贴别人,但他那个脑袋,实在不懂得什么叫作体贴,所以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表面上看,好像很会察言观色,甚至有点能干过头,但事情做到最后,反而令人搞不懂他究竟为什么察言观色,简直乱搞一通。我不知道说了他多少次,一点用都没有,我只好随他去了。那家伙啊,根本就是为了惹是生非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三四郎觉得自己好像该帮与次郎辩解几句,但眼前明摆着失败的实例,他也实在无话可说,只好换个话题。

“那份报纸,老师看过了?”三四郎说。

“嗯,看了。”

“见报之前,老师毫不知情吗?”

“不知道。”

“那老师一定吃了一惊吧?”

“吃惊……当然不能说一点也不吃惊,但我向来认为,世上的事本来就是那样,所以倒也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大惊小怪。”

“这件事给老师添麻烦了吧。”

“也不能说不麻烦。不过,像我们这种活了一大把年纪的人,不可能读完那篇文章就立刻当真,所以不会像年轻人那样,觉得这是件烦神的事。与次郎也说了,他在那家报社有熟人,可以托人写出真相,或是抓出那个投书的人,给他一点教训,甚至还可以在他自己的杂志上尽情发表反驳的意见,反正,他啰啰唆唆地说了一大堆解决方案,与其现在搞出这一大堆事,当初不要那么多事就好啦。”

“他真的是全心全意为了老师,并没有任何恶意。”

“要是有恶意还得了?更重要的是,既然是为了我才进行的活动,就应该问问我的想法,只按照他自己的意思、他自己的方针就搞了起来,从他开始搞活动那天起,就等于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不是吗?一个不被别人放在眼里的人,又如何能够维持自己的颜面?”

三四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还写了那篇什么《伟大的黑暗》,蠢得不能再蠢的文章……报上说是你写的,其实是佐佐木写的吧。”

“是的。”

“昨晚佐佐木自己承认了。你才是遭了池鱼之殃呢。那种愚蠢的文章,除了佐佐木,还有谁写得出来?我也读了一下文章,既没内容,也缺少品位,简直就跟救世军在街头敲着大鼓募款一样。读后令人不得不认为,他写这种文章只是为了刺激读者产生反感。而整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是有意捏造的,只要稍有常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才写的。难怪有人认为是我自己叫门生写的。我一看到那文章时就想,怪不得呢,报上那篇文章写得很有道理嘛。”

广田老师说到这儿便打住了,鼻孔不断喷出烟雾。与次郎曾说过,他根据那烟雾从鼻孔冒出来的模样,就能判断广田老师的心情。如果是又浓又密的烟雾直接从鼻孔喷出,就表示老师的内心已达到哲学境界的最高峰;如果烟雾和缓而散漫地从鼻孔飘出,就表示老师正处于心平气和的状态,但必须小心他的冷嘲热讽;倘若烟雾一直在鼻孔下方徘徊不已,好像舍不得离开胡须的话,就表示老师已进入冥想阶段,或正好诗兴大发;而最令人害怕的状态,则是在鼻孔边打转的烟雾旋涡,只要出现这种旋转烟雾,老师必定会发怒骂人。不过这些说法都是与次郎观察得出的结果,三四郎当然不会全信。但今天既然有这机会,他便很细心地观察烟雾的形状。但是与次郎说过的具有明确形状的烟雾三四郎一丝也没看到,全是些各种形状都有点像的烟雾。

老师看到三四郎始终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便开口向他说道:“已经过去的事,就算了。佐佐木昨晚也已再三表达了歉意,今天一早又跟往常一样,开开心心地到处瞎忙去了。我念了他好几回,他还是不当回事,又到处去推销门票,真拿他没办法。不管他了,我们说点有趣的事吧。”

“是。”

“我刚才睡午觉的时候,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你猜怎么样,我在那梦里,突然又跟从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重逢了。简直就像小说故事。我这个梦听起来比报上那篇文章更令人愉快吧。”

“嗯。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十二三岁,长得很漂亮的女孩。脸上有颗痣。”听到十二三岁这个数字,三四郎感到有点失望。

“从前是什么时候遇到她的?”

“大约二十年前吧。”三四郎又吃了一惊。

“您真厉害,还能看出她就是那个女孩。”

“做梦嘛。因为在梦里,所以才看得出来呀。也因为是做梦,所以感觉特别好。我好像正走在一座大森林里。身上穿着那套褪色的夏季西服,头上戴着那顶旧帽子……哦,那时我似乎正在思索一个艰深的问题。所有的宇宙法则都是不变的,支配法则的所有宇宙之物却必然发生变化,所以说,这个法则应该存在于宇宙之物以外……梦醒之后,觉得这问题很无聊,但我在梦里非常认真地一面思考这个问题,一面穿过森林,就在那儿,我突然碰到了那女孩。并不是她从对面走过来才碰到,而是她一直都站在对面,我仔细望去,她的脸还是跟从前一样,身上的服装也没变,发型还是旧日的模样,那颗痣当然也还在。换句话说,她还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就跟二十年前遇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对那女孩说,你一点都没变。女孩却告诉我,你变得好老啊。接着我又问她,为什么你都没变?她说,因为我最喜欢自己长着这张脸的那一年,穿着这身服装的那个月,还有梳着这种发型的那一天,所以我一直保持这副模样。我问她,那是什么时候呢?她说,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那我为什么又变得这么老呢?我不禁感到奇异。女孩告诉我,因为你总想比那时变得更美、更好。那时,我对女孩说,你是画;女孩对我说,你是诗。”

“后来呢?”三四郎问。

“后来你就来了嘛。”

“二十年前相遇这件事,不是做梦,是真的吧?”

“就因为是事实,所以才有趣啊。”

“在哪里相遇的呢?”老师的鼻孔又开始喷出烟雾了。他望着那股烟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宪法颁布那年,是明治二十二年吧,当时森文部大臣[149] 遭到暗杀,你不记得吧。那时你几岁啊?对了,你还是婴儿呢。我那时在高中念书,上面派大家去送葬,很多人背着枪去了。原以为是叫我们到墓地去,谁知并不是。原来是由体操教练领着队伍走到竹桥内[150] ,叫大家列队排在路旁,我们就站在那儿目送大臣的灵柩过去。名义上虽然叫作送葬,其实等于去看热闹。那天的天气非常冷,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一直站着不动的话,脚底简直冷得发疼。我身边的男人看着我的鼻子,嘴里直嚷着:好红哟,好红哟。不一会儿,送葬的队伍终于来了,很长很长的队伍。几辆马车和人力车冒着严寒从眼前静悄悄地走过去。刚才跟你说起的那个小姑娘,她就在那人群里。尽管我现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脑中却模模糊糊地想不起清晰的形象。只有那个女孩,我还记得。但是随着岁月流逝,她的影子越来越淡,现在也很少想起她了。今天做这个梦之前,我简直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当时那种热辣辣的印象却仍然藏在心底,就好像被烙印在脑中似的。说来也真是奇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