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5页)

三四郎疑惑地抬头望向与次郎。与次郎从刚才就一直看着他。两人沉默半晌,三四郎才开口说:“这可糟了。”他心里有点怨恨与次郎。但与次郎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你对这文章有什么看法?”与次郎问。

“什么意思?”

“这一定是把读者投书直接登出来了。报社的人肯定没做过查证。《文艺时评》用六号铅字刊登的投书里,类似这种文章,要多少有多少。六号铅字的文章几乎全都是在揭发罪恶。但只要进行详细查证就知道,大部分都是谎言。有些只看一眼就知道是骗人的。为什么有人会做这种蠢事,你知道吗?几乎所有的动机都是利害关系。所以我负责挑选六号铅字的文章时,凡是感觉不好的就丢进垃圾桶。这篇文章完全就是那种东西,是对抗活动的产物。”

“为什么没登你的名字,反而登了我的名字?”

“对啊。”与次郎说。停顿了一会儿,他才接着向三四郎说明:“毕竟因为,那个……你是本科生,我是选科生吧。”但这番说辞对三四郎来说,根本不能算是说明,他依然很困惑。

“早知这样,就不该用那小气的笔名‘零余子’,堂堂正正地打出佐佐木与次郎的名字就好了。老实说,这篇论文,除了佐佐木与次郎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写得出来吧。”

与次郎的表情十分认真。或许这篇《伟大的黑暗》的著作权被三四郎夺走了,令他觉得不悦吧。看到他那模样,三四郎也懒得再跟他说什么。

“你跟老师说了吗?”三四郎问。

“哎呀,问题就出在这里啊。《伟大的黑暗》的作者究竟是你还是我,其实都没关系,但如果牵涉老师的人格,就必须告诉老师。而老师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只要我告诉他,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有人弄错了吧,虽然杂志登了一篇论文《伟大的黑暗》,但却是用笔名发表的,作者应该是老师的崇拜者,请放心吧,说不定老师只会回答一声‘是吗’,也就算了。但这件事不能这么处理。总之,很明显,我必须负起责任来。原本这事如果进行得顺利,我不出来邀功,倒也给人留下好印象,但现在事情搞砸了,我却躲着不说话,这就令人不快、讨厌了。别的不说,现在这事是因我而起,却让老师那么善良的人陷入困境,我无法冷眼旁观。先不讨论其中的是非曲直等复杂问题,我只觉得对老师很抱歉,心中非常过意不去。”

听到这儿,三四郎才第一次感到与次郎是个令人欣赏的男子。

“老师看到报纸了吗?”

“家里订的报纸没登这篇文章,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但老师到了学校,就会看到各种报纸。即使老师没看到,别人也会告诉他。”

“这么说,他已经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

“他没跟你说什么吗?”

“什么都没说。其实也是因为没有时间闲聊,老师就没对我说什么。最近我一直都为了表演的事东奔西走……那个话剧公演,我真是够了。干脆别给他们帮忙算了。那些人脸上搽着白粉,表演什么话剧,有什么意思?”

“要是告诉老师的话,你会挨骂吧。”

“会骂我吧,但就算被骂也没办法,我太对不起老师了。都怪我多事,给老师添了麻烦……老师这人,也没什么嗜好,酒也不喝,烟嘛……”说到这儿,与次郎便打住没再往下说。因为从老师的鼻子喷出来的“哲学之烟”,如果经年累月地计算起来,那分量可也是相当庞大的。

“香烟虽然抽得很多,但除了这一项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嗜好了。不钓鱼,不下围棋,也没有家人团聚的欢乐——这一点是最糟糕的,如果有孩子陪在身边倒也罢了。老师的生活实在太平淡枯燥了。”

说到这儿,与次郎抱着两臂说:“本想给老师带来一点安慰,稍微为他奔走了一番,没想到竟然遇上这种事。你也到老师那儿瞧瞧吧。”

“不是瞧瞧。这件事,我多少有点责任,得向老师赔罪。”

“你没必要赔罪啦。”

“那就去说明一下吧。”两人聊到这儿,与次郎便告辞了。三四郎钻进棉被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自己在家乡的时候比较容易入睡,来到这儿却遇到各式各样的刺激:报上的捏造文章、广田老师、美祢子,还有那个来迎接美祢子的俊男。

三四郎一直辗转到半夜,才终于陷入沉睡。第二天,他跟平常一样的时间起床,但是疲倦得差点爬不起来。正在洗脸时,碰到一位文科的同学,因为都认得对方的面孔,所以互相打了招呼,闲聊几句。三四郎从对方的态度感觉得出来,此人已经读了那篇文章,但他当然绝口不提这事,所以三四郎也没想多做辩解。早饭的餐桌上,三四郎正用鼻子嗅着热汤的香味时,母亲的信来了,看起来似乎跟以往一样,是一封很长的家书。他觉得换穿洋服太麻烦,便直接套上一条和服长裤,并把那封信揣在怀里,走出住处的大门。户外的地面已结了一层薄霜,看起来亮晶晶的。

三四郎转上大路,只见路上正在行走的,几乎全是学生,而且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急步向前。寒冷的路上弥漫着年轻男性的蓬勃生气。就在那些男生当中,三四郎看到广田老师穿着雪花呢大衣的修长身影。从步调上来看,混在这堆青年当中的老师已显得跟不上时代了。跟他前后左右的青年比起来,老师的脚步显得非常迟缓散漫。不一会儿,老师的背影消失在校门背后。门内有一棵很大的松树,枝丫伸向四周,看起来就像一把巨人的伞遮盖在玄关上头。三四郎还没来得及踏进校门,老师的身影便早已看不见了。他向前方望去,只看到松树和松树上方的钟塔。塔里的时钟经常不准,有时甚至根本停摆。

三四郎向校门内张望着,嘴里把“Hydriotaphia”这个词反复念了两遍。这是他记得的外文字当中字母最多而且含义最难的一个,直到现在也没弄懂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三四郎打算下次再去向广田老师请教。以前他曾问过与次郎。“大概就是跟那个‘达他法布拉’类似的字眼吧。”与次郎说。但是三四郎觉得这两个词之间的差异相当大。“达他法布拉”似乎是一种具有跃动性质的东西,而“Hydriotaphia”这个词,光是想要把它记住,就得花上一番功夫。他反复在嘴里念了两遍,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从发音听起来,这个词似乎是古人为了广田老师才创造的。

现在走进学校的话,大家肯定以为我是《伟大的黑暗》的作者,都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吧,三四郎想。他想到外面去,但是户外现在冷得不得了,只好待在走廊上。趁着下课时间,三四郎便掏出母亲的家书念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