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5页)

坐在各个角落的观众连忙站起身来,从花道[154] 到出口这段路上人影匆匆,观众都忙着进进出出。三四郎从座位上微微站起身,弯着腰,把脑袋探向前方,转眼巡视四周,该来的人却不见踪影。其实刚才看戏的时候,他已花了不少精力四下打量,可是看不真确,所以他心底一直期盼着中场休息时间。看了一圈,不免感到有些失望,只好收回目光望向前方。

身旁那两个男人似乎交游广泛,只见他们左顾右盼,一会儿说张三坐在这儿,一会儿又说李四坐在那儿,名人的名字不断从他们嘴里冒出来。其中还有一两个名人隔着一段距离向他们打招呼。多亏坐在这两人的身边,三四郎连这些名人的老婆长什么样子都记住了,后来他们又发现一对新婚夫妇也来看表演。其中一人似乎觉得很稀奇,特别把眼镜拿下来擦拭一番,嘴里不住地嚷着:“哦,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个样子。”

不久,三四郎看到与次郎从对面的角落朝自己的方向快步奔来,跑到垂着帷幕的舞台前方大约三分之二的距离时,突然停下脚步,弯身探视前排的土间席[155] ,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三四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看到美祢子的侧脸,她跟站在舞台边的与次郎之间相隔五六米。

美祢子身边的男人背对着三四郎。三四郎满心期待那男人最好有点什么事,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想到事有凑巧,男人真的站了起来。他似乎是坐累了,所以起身坐在区隔座位的木质栏杆上,转眼向四周打量一番。三四郎在他脸上清晰地看到野野宫的宽额头和大眼睛。随着野野宫起身的动作,三四郎又看到美祢子身后的良子。他想弄清楚,这群同来的人里面,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还有没有别人,但从远处望去,只看到一团拥挤的人影,要说同来,好像整个土间席里的人都是一伙的,根本无从分辨。美祢子似乎正在跟与次郎聊天,野野宫也偶尔插上一两句。

就在这时,原口先生突然从帷幕里钻出来,跟与次郎并肩站在一块儿朝观众席瞭望,他那张嘴当然也是说个不停。野野宫则不断点头表示赞同。三个人正聊得高兴,原口用手拍了拍与次郎的背脊,与次郎立刻一转身,从帷幕下面钻进去不见了。接着,原口先生下了舞台,穿过人群,来到野野宫身边。野野宫半跪着身子,让原口从面前走过。只见原口奋力向前奔去,很快就从美祢子和良子的座位附近消失了。

三四郎一直热心地看着这群人的一举一动,比他刚才看表演时还专注。看到这儿,他突然非常羡慕原口式的举动,原来还有这么简便的方法就可以挤到人家身边去,他真是做梦也没想过。我要不要学他,也挤过去?但一想到这是模仿别人,三四郎立刻失去了实践的勇气,再说那些座位早已坐得满满的,自己就是拼命地挤,也很难挤进去吧。这一层顾虑让他更加退缩,所以想了半天,三四郎的屁股仍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不一会儿,台上的帷幕又拉开了,这回上演的是《哈姆雷特》。三四郎曾在广田老师家看过一位西洋著名演员扮演哈姆雷特的照片,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哈姆雷特,身上的服装跟照片里一样。不仅装扮相同,就连脸也很相似,两个哈姆雷特都皱着眉头,一副苦恼的表情。

不过台上这个哈姆雷特的动作轻巧,令人看着心情愉快,而且表演动作极为夸张,带动了整个的气氛,跟刚才那个带有“能剧”气息的入鹿比起来,完全是另一种类型。只见哈姆雷特一下站在舞台中央,摊开两只手臂,一下又抬头仰视空中,精彩的演技带给观众强烈的刺激,也让观众的视线始终紧随着他,无暇顾及其他。

然而,哈姆雷特讲的却是日语,还是从西洋语言翻译过来的日语。他的语气充满了抑扬顿挫,同时也富有节奏。台词念得极为流畅,有时甚至令人觉得这个哈姆雷特过于伶牙俐齿。台词的文字极美,但缺少震撼人心的力量。三四郎心想,哈姆雷特应该说些富有日本气息的台词才对呀。譬如当他该说“啊!母亲,这样不是愧对父亲吗?”的时候,这个哈姆雷特却慢条斯理地提起了太阳神阿波罗,而这时哈姆雷特和他母亲的表情却好像马上就要大哭似的。不过,三四郎也只是隐约感觉出这种剧情上的矛盾,若是叫他断言这部戏演得很糟,那他是绝对没有这种勇气的。

所以,当他觉得看不下去的时候,就转眼望向美祢子。美祢子的身影被别人挡住时,他才重新回头去看哈姆雷特。

台上演到哈姆雷特对着奥菲利娅大喊“到修道院去!到修道院去”的时候,三四郎突然想起广田老师,还有老师说过的那句话:“……哈姆雷特那样的人怎么能结婚?”原来如此,三四郎想,在书本上读到这句话时,好像会生出老师那种想法,但在舞台上听到这句话时又觉得,哈姆雷特就是结婚不也很不错吗?现在仔细想想,或许因为“到修道院去”这句台词写得不好吧。而事实证明,被哈姆雷特命令“到修道院去”的奥菲利娅,也没引起观众的同情。

台上的帷幕再度落下。美祢子和良子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三四郎也跟着起身,来到走廊,这时,他看到两个女人站在走廊中央,正在跟一名男子说话。走廊左侧有一扇门,可供人群进出,男人正把半个身子探向门外。三四郎看到男人侧面的瞬间,立即转身往回走,但他没有返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取回木屐走向户外。

屋外本是暗夜。三四郎走过一段人工照亮的路,感觉天上似乎正在落下点点雨滴。风儿吹过枝头,发出阵阵呼啸。三四郎朝着自己的住处匆匆前进。

半夜里,天上下起雨来。三四郎躺在棉被里,一面听着雨声,一面思考着“到修道院去”这句话。他的思绪就围绕着它,来来回回地绕着圈子徘徊不已。广田老师可能也还没睡吧。老师的思绪现在正围绕着哪句话呢?与次郎肯定已完全沉醉在那“伟大的黑暗”当中了……

第二天,三四郎有点发烧,脑袋也很沉重,所以没有起床。午饭是在床上支起身子吃的。饭后又睡了一觉,身上出了些汗,情绪却反而低落。就在这时,与次郎精神抖擞地闯了进来。一见面,他就嚷道:“昨晚没看到你,今天早上也没看到你来上课,就想你大概出了什么事。”

三四郎向他道谢后便说:“没事。昨晚我有去看表演。看到你从舞台上跑出来,还远远地跟美祢子小姐说话。我都看得很清楚呢。”

三四郎有点像喝醉似的,一张开嘴,就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与次郎伸出手按在三四郎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