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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以一些压缩饼干做午餐,还做了牛肉清汤。神父在萨姆纳面前吃下了所有的东西,但是他刚咽下最后一口,就全都吐在了地板上。他坐在椅子上稍事休息,然后弯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还时不时地吐痰。然后他爬回床上,让人给他一瓶白兰地。萨姆纳走进储物间,从药柜取下一瓶止痛发汗粉,用水溶解了一勺,给神父喝了下去。神父喝完之后就晕睡了过去。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并且说自己的下腹部疼痛如绞。萨姆纳摸着他的脉搏,检查看了他的舌头,发现舌苔发黄。他又用手指按压神父的腹部,腹部皮肤紧绷,但没有疝气的迹象。当他按压到靠近髂骨上面的位置时,神父大叫了一声,身子蜷缩了起来。萨姆纳抬起了手,看着小屋外面。外面还在下雪,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

“你要是能喝下一点儿白兰地的话,会感觉舒服些。”他说。

“我希望上帝能让我尿出来,”神父说,“但是我只能挤出一滴而已。”

安娜坐在床边,用她磕巴而安静的英语读着圣保罗写给哥林多的信。下午过去,夜晚来临。神父的疼痛变得更加剧烈,他也开始大声呻吟和喘着粗气。萨姆纳调制了一些药膏,还在药箱里找到了一些止痛药。他告诉安娜要持续给神父喂白兰地和止痛发汗粉,如果疼痛加剧,就给他吃止疼药。夜里,神父每个小时都要醒一次。他的眼球突出,疼得忍不住发出阵阵嚎叫。

萨姆纳叠着双臂趴在桌上睡着了。每次神父醒来,他都难免跟着惊醒。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同情把他的五脏六腑都要绞碎了。他走到床边跪下来,给神父喝下更多的白兰地。当神父从杯子里啜饮白兰地的时候,他抓住萨姆纳的胳膊,好像怕他突然离开。神父绿色的眼眸里布满血丝,透着荒凉。他的嘴唇破了皮,呼出的温热气息有一股恶臭。

早上,他和安娜走到一个神父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她问他,神父是不是要死了。

“他这儿有个脓肿,”萨姆纳说着指着自己的右下腹、靠近腹股沟上面一点的地方。“他这里面破裂了,有毒的液体充满了他的腹腔。”

“你可以救他啊。”她说。

“我无能为力。不可能的。”

“可你告诉过我你是一个巫师。”

“哪怕最近的医院都离我们这里一千英里,再说我也没有药。”

听他这么一说,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他。萨姆纳想知道这个安娜到底多大年纪?十八岁?三十岁?这很难判断。所有的因纽特女性都有同样的棕色皮肤,同样小小的黑眼晴,还总带着一副诧异的表情。如果是别的男人,可能会想把她带到床上去,但是神父却教她读《圣经》,并且解答她的问题。

“如果你不能救他,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在这里纯属偶然,什么目的也没有。”

“所有人都死了,除了你。为什么只有你会活下来?”

“没有原因。”他说。

她怒视着他,然后摇摇头,回到神父的床边去了。她跪了下来,开始祈祷。

几小时后,神父浑身剧烈地痉挛起来,皮肤也变得又冷又粘。他的脉搏变得虚弱、没有规律,沿着舌头的中心有一道很长的棕色条纹。安娜想给他喝白兰地,但是他全吐了。萨姆纳看了一会儿,然后穿上了他那套新毛皮外套,走出了小屋。外面是如此寒冷,光线也半明半暗,不过他很高兴自己从充满酸臭气和病痛的房间里,从神父持续不断的、刺耳的嚎叫声里逃出来。他走过雪屋,视线越过海冰构成的广袤荒原,一直望向远处的地平线。现在是正午时分,但是头上的星星依然清晰可见。在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没有任何活动,一切都沉寂在黑暗和寒冷之中,好像世界早已终结。他想,仿佛自己是唯一那个活在冰冷地球上的男人。他站在那里停留了几分钟,听着自己空洞的呼吸,感受红色的心脏肌肉轻轻地敲击他的胸膛,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他慢慢转身回到了小屋里。

安娜又在神父的腹部放了一剂药。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他装作没看见。他走到药箱那里,拿出一大瓶乙醚、一团柔软的纱布和一把柳叶刀。他用磨刀石磨了几分钟,好让刀锋变得尖利,然后把桌子上的书籍挪走,用一块湿布擦干净。

他走到床边,低头看着神父。这个老男人的皮肤像蜡一样惨白,还汗津津的,眼睛里都充满了痛苦。萨姆纳把手放在他的额头,盯着他的嘴里看了好一会儿。

“你的盲肠溃疡了,”他说,“或者已经溃烂了——这两者的区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的药箱里有阿片酊的话,肯定能帮上大忙,但问题是我们没有。最好的方法是,现在就切开你的腹部,把坏死的组织从你的身体里清出去。”

“你怎么会懂得这些?”

“因为我是一名外科医生。”

神父因为太疼了,以至于很难做出什么评论,也很难再去表达惊讶之情。所以他只是点点头,闭上双眼想了一下,然后他再次睁开眼睛。

“那你以前也治过这种病?”他问。

萨姆纳摇摇头。

“我自己从来没做过这种手术,甚至也没看到过。几年前,我在伦敦的时候,曾经读到过一个叫汉库克的人在伦敦的查令十字街医院做过这种手术。那次手术后,病人活了下来。”

“我们离伦敦非常远。”神父说。

萨姆纳点点头。

“这种情况下我会竭尽全力,但是我们肯定需要极好的运气。”

“你就尽力去做,”神父说,“希望上帝保佑。”

萨姆纳让安娜去雪屋把她的兄弟叫过来。等她兄弟来了以后,萨姆纳就把一些乙醚滴到柔软的纱布上,捂在神父的口鼻处。他们脱掉了他的衣服,再把他从简易小床抬到桌子上。萨姆纳又多点了一支蜡烛,放在窗沿上,用来照明。安娜开始祈祷,双手画了个十字。但是萨姆纳却打断了她,还指示她站到桌子的一边,一旦神父有任何苏醒的迹象,她就要给他再增加一些乙醚。安娜的兄弟个子高高的,留着一头可亲又可笑的古怪发型。萨姆纳指示他拿着铁桶和毛巾,跟自己并肩站在一起,还要注意保持头脑清醒。

他再次按压神父的腹部,感受硬块的形状和大小。有一刻,他怀疑自己是否犯下了一个错误,如果那不是脓肿,而是疝气或者肿瘤什么的呢?但是很快他就提醒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他用拇指指肚试了试柳叶刀尖锐的锋刃,然后压进了神父的皮肤,沿着髋骨上沿侧切,一直经过肚脐。他试了好几次才穿过皮肤、肌肉和脂肪,好能到达正确的腹部位置。每当他切得深一些,血就跟着涌出来。他用布把血擦干净,然后继续切。他一进入腔壁,就有超过一品脱[2]的污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那血色粉中带灰、污秽浑浊、脓汁呈絮状——喷得桌子上全是。萨姆纳的双手和前臂就好像穿了一层血衣。粪便和腐烂物的臭气立刻喷薄而出,弥漫了整间小屋。安娜害怕地尖叫了出来。她兄弟手中的铁桶也掉落在地。萨姆纳喘着粗气后退一步。排出物中有纤维蛋白和血,浓稠得好像康沃尔的奶油似的。它从窄窄的切口中喷出,就好像是在进行最后一次古怪的射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