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塔兰泰拉舞(第3/5页)

当他仓皇闯入教堂时,唐萨尔瓦托尔正在抽一支烟,他很少这样做,但是抽时总是深深陶醉。这使他回忆起在卡拉布里亚的生活,在进入修院以前,他那时十二岁,与他的伙伴就抽他们一起偷来的香烟。

“怎么啦?”唐萨尔瓦托尔问,他看到埃里亚的脸吓着了。

“我完了,”埃里亚回答,一点不感到难为情,他平生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对别人提起自己的爱情。他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对她苦思苦想的夜晚,魂牵梦萦,面对她感到的恐惧。神父听了片刻,然后当他认为对事情已足够清楚的时候,他举起手要埃里亚把话打住,对他说:

“听着,埃里亚。我能够帮助死者,因为我会念祷告。我能够帮助教育孩子,因为我的兄弟死后侄女是我抚养大的,但是对于女人,不,我无能为力。”

“那怎么办?”埃里亚问,茫然若失。

“怎么办。我是卡拉布里亚人,”唐萨尔瓦托尔又说,“在卡拉布里亚,受爱情折磨时就跳塔兰泰拉舞,总能跳出个什么东西来的。有幸福的,也有悲哀的。”

唐萨尔瓦托尔并不只是劝埃里亚去跳塔兰泰拉舞,他还给了他一位老婆子的名字,她住在老镇上,一个卡拉布里亚人,当他半夜提了一桶橄榄油上门去找她时,她会来侍候他的。

埃里亚是这样做的。有一个晚上他去敲那个小屋的门。过了好久好久才有人来开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婆子,目光尖锐,嘴唇扁瘪。埃里亚想不起以前曾在镇上见过她。她说了几个字,他不懂,这不是意大利语,也不是蒙特普西奥话,可能是一种卡拉布里亚土话。埃里亚不知说什么,就把他的一桶油提了过去。老婆子顿时容光焕发,她尖声说:“塔兰泰拉舞?”仿佛这个词才叫她高兴,她打开门。

小屋像那些老房子一样,只有一个房间。一张草褥,一只长柄锅,一只便桶,干土铺盖的地面。就像拉法埃莱在港湾附近的屋子,斯科塔兄妹从纽约回来时住过的,老婆子一句话不说,拿了一瓶酒放在桌上,示意他自己取来喝,走出了屋子。埃里亚照她的话做,坐在桌子前,自斟了一杯。他想喝的是葡萄酒或柠檬酒,但是这酒的味道跟他喝过的酒都不一样。他喝完一杯,再倒一杯,想要辨别酒的种类。酒顺着他的咽喉流下,像熔岩,有一种岩石的味道。“要是南方的石头有味道的话,也会是这样的。”埃里亚在喝第三杯时这样想。山岗的石头也可能榨出这样的液汁?埃里亚沉浸在酒的醇厚的热意中。他不再想任何东西。那时门又重新打开,小老婆子又出现了,后面跟随一个男人,瞎眼,比她还老。这个男人埃里亚也从来没见过。他身子枯瘦,跟她一般矮。他走到一个角落,取出一只手鼓。那时这两位老人张口唱起太阳土地上的古代塔兰泰拉歌。这些千年古曲唱的是男人的疯狂与女人的疚恨,使埃里亚听了入迷。老婆子的声音变了样,她现在有个处女的嗓音,高亢带鼻音,震得四壁都发抖。老人脚跺地面,手指敲击鼓面,他也用人声给老婆子唱的歌伴奏。埃里亚又喝了一杯,他觉得酒的味道已经变了,这不再是石头里榨出来的汁,而是太阳放射的光。

“狮子太阳”,夏季的暴君星座。这酒的味道像男人在地里劳动时背上沁出的汗,它的味道像壁虎贴在岩石上的急速心跳,它的味道像干枯龟裂向天讨水的土地。“狮子太阳”以及它的无坚不摧的威力,埃里亚在嘴里感到的就是这个。

老婆子现在居于房间的中央,已经开始婆娑起舞,她邀请埃里亚跟她一起跳。他喝下第五杯酒,站了起来。他们按照歌曲的节奏跳起了蜘蛛舞。音乐充塞埃里亚的头脑,他觉得房间里有十来位乐师,歌在他的全身上上下下流动,他不懂歌词的深刻内容,头发晕,汗沿着背脊流下。他觉得他让他整个生命都流到了脚下。老婆子刚才还显得那么缓慢疲惫,现在却在他身边跳跳蹦蹦。她无处不在,她围着他转,眼睛始终盯着他看。她对着他微笑,丑陋的老年就像烂熟的水果。他明白了,是的,他现在完全明白了。他的热血涌了上来。老婆子张开缺牙的嘴对他笑,这是命运的面孔,曾经多少次嘲笑过他。她在那里,全身发烫发狂。他闭上眼睛,他不再跟随老婆子的动作,但还在跳。音乐反复拖沓,使他内心充满幸福。在这抒发怨恨的古调中,他听到了他从未听到过的唯一真理。塔兰泰拉控制他的全身心,就像它控制一切迷失的灵魂。他现在感到像巨人似的有力量。世界就在他的指头上,他是待在发烫的洞窟中的火神伏尔甘。他的每一个舞步都跺出火星。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自内心迸发,这是老婆子的声音,要不就是音乐的声音,或者是烈酒的声音。总是在说相同的事。伴着急速的乐声无穷尽地反复不已:“去吧,男人,去吧,塔兰泰拉伴着你,该做什么做什么。”

埃里亚朝门转过身,见门开着很吃惊,他不想再朝两位老人回头,音乐已在他的体内,带着古代赛神会的全部威力砰砰砰响。

他走出门,走在古镇的小路上,像个有鬼附身的人。那是早晨四点钟,即使蝙蝠也还在睡觉。

他并没有真正要这么做,然而他来到了大街上的烟草店门前。他热血沸腾,全身出汗。大地在旋转,老婆子的笑声还在耳边掠过。塔兰泰拉咬啮着他的心,激发他的热血,也推动他走进了烟草店,踏入栈房,点燃了一箱子香烟。然后不朝烧起来的火看一眼,直接走出店铺,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欣赏起了火景。火烧得很快,栈房里涌出一股浓烟,火焰不久也烧到了柜台。从埃里亚站的地方来看,可以说是有人点燃了电线。后来火光变成橘红色,火焰也蹿了出来,撞到墙头,跳起胜利的舞蹈。埃里亚像个疯子号叫,开始大笑。他完全是马斯卡尔松家人的精神状态,他的笑声带着毁灭与仇恨,都是他的家族几代人一脉相承的。是的,一切都会燃烧的,见鬼去吧,这些烟,这些钱。他的生命与他的灵魂,一切都会燃烧的。他放喉咙大笑,踏着塔兰泰拉的疯狂节奏在火光中大跳其舞。

熊熊烈火的噼啪声与气味不一会儿把邻居弄醒了,他们急忙冲上街头。他们问埃里亚,但是埃里亚不回答,眼睛里什么表情也没有,像个疯子或呆子,于是他们认为这是一场意外事件。谁会想到埃里亚会自己放火去烧烟草店呢?他们自发组织起来,去找灭火机。街上形成密密麻麻的人群。这时出现了卡尔梅拉,面孔发青,头发乱蓬蓬的。她神情惊慌,眼睛死死盯着火焰不能移开。看到这位可怜的妇女在人行道上摇摇晃晃,大家明白烧毁的不是一家商店,而是一个人生,整个家族的遗存。这些人的脸上都布满愁云,仿佛遇上了大动乱。过了一会儿,好心的邻居送卡尔梅拉回去,免得她看着火灾伤心,她待在那里也没用,徒然受那场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