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甘蓝菜与国王(第4/11页)

“在多尔西斯鞋店一天里见识到的生活百态,应该比在这里一个星期见的还要多吧?你喜欢那份工作吗?”她问,“可以摸那么多女人的脚?”

这个问题有点吓人,犀利的性暗示在我一个处女听来相当刺耳。但我不会就此吓到。“坦白说,”我答道,“一天试三十双鞋很反胃。”

她仰头大笑:“就跟法国奶酪一个味道。”

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我也跟着笑了。说来奇怪,但我确实不那么紧张了。“有些人不在乎。”我说着,想到了辛兹,我竟只能贬低她来回话,完成这个我连规则都不清楚的诡异游戏。“那需要点技巧。”

“可不是,那么多莫名的脚指头。”她颤抖了一下,“斯凯尔顿有所有美丽的画像,但这里其实只有些蠢笨的手臂,咕噜响的肠子和热热的肝脏罢了。”她严肃地看着我,又吸了一口烟,“我是个过来人,巴斯琴小姐。我的经验是,脚趾啊,胳膊啊,只要没坏就是万幸了,珍惜这种日子吧。”

“我会试试看。”我说,再次感到一阵不安。她似乎很焦虑,似乎在为我进行一场表演,而原因无从得知。

敲门声响起。奎克请他们进来,一位矮小年迈的门房推着我们的午餐车进来。一篮面包卷,两条比目鱼,一份看起来很有活力的沙拉,一瓶冰在冰桶里的葡萄酒,还有一盘盖着不锈钢圆罩的食物。

门房瞥了我一眼,像只受惊的兔子。他浑浊的眼睛又回望奎克。

“没事了,哈里斯,谢谢你。”奎克说。

“我们一个星期都没见到您,小姐。”他答道。

“啊——我休年假了。”

“去了什么好玩的地方?”

“没有。”奎克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在家休息。”

门房把注意力转向我。“跟上一位不太一样,”他转过头说,“里德先生知道你招了个外国佬吗?”

“你可以出去了,哈里斯。”奎克道,声音犀利。他给她一个不快的眼神,留下了餐车,然后一边盯着我一边退出了房间。

“哈里斯,”奎克在他走后说道,好像他的名字可以解释一切似的,“他在帕森达勒战役里失去了一条胳膊。他坚决不想退休,我们也不忍心劝退他。”门房刚才的话仍旧飘浮在空中。奎克站起身来递给我餐车上的盘子。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在办公桌上吃吧。”她说着,拿了一个盘子放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她的背部娇小玲珑,肩胛骨像一双鱼鳍从衬衫里微微探出来。葡萄酒瓶的软木塞已经取出,她为我俩各倒了一杯。

“这酒很不错。比我们给参观者提供的好多了。”咕嘟咕嘟的酒声清亮、醇厚、悠远,仿佛她在光天化日给我倒了一杯琼浆玉露。“干杯,”奎克轻快地说,举起了酒杯,“希望你爱吃檬鲽。”

“爱吃。”我答道。这是我第一次吃。

“那么,你告诉父母在这儿工作的时候他们说了什么吗?”

“我父母?”

“他们为你骄傲吗?”

我伸了伸鞋里的脚趾:“我爸爸去世了。”

“噢。”

“我妈妈还在西班牙港。我是独生女,她应该还没收到我的信。”

“啊,你们想必不太好过。”

我想到了妈妈——她对英国的向往,但她有生之年应该不会有机会来这里了;我又想到了爸爸,他加入了英国皇家空军,在德国上空的一团火光中坠机了。我十五岁的时候,特多首相宣布这个国家孩子的前途取决于他们的书包。我妈妈怕我遭遇她和爸爸相同的命运,因此极力督促我上进——但又有什么用,独立后的国土都卖给了外国公司,他们拿走了所有利润回去建设自己的国家。而我们这些年轻人又能做些什么?等我们打开书包的时候,发现那里除了被课本压出的裂缝以外空无一物。我们只能离开。

“你还好吗,巴斯琴小姐?”奎克问。

“我是跟朋友一起来这儿的,她叫辛兹。”我说,不想再继续西班牙港的话题,那儿的死亡公告牌上刻着爸爸的名字,拉彼鲁兹墓地里有他空无一物的坟墓,妈妈没有往里面放任何东西,还有在我悲伤的童年里被天主教修女所教导的那些事。“辛兹订婚了,”我说,“她很快要完婚了。”

“啊。”奎克拿着刀正叉起一小片鱼肉,我有一种说了很多话,但一无是处的诡异感。“什么时候?”

“两星期后,我是伴娘。”

“然后呢?”

“然后什么?”

“然后,就你一个人了,不是吗?她会跟丈夫一起住。”

奎克对自己的事情总是闭口不谈,别人的事却瞒不过她分毫。关于斯凯尔顿她只字未提,只是专心探究我这个人,并迅速直击我内心深处的恐惧。事实上,辛兹即将搬离我们的小公寓这件事,就像一个无声的问号一样横在我和我的老朋友之间,我有种不祥的沉重感。我们都很清楚她会离开去跟塞缪尔一起住,而我无法想象独居的日子,对此,我们二人心照不宣。我吹嘘着我的新工作而她操心着婚礼嘉宾,并帮我做我并不喜欢吃的三明治。唯一庆幸的是,我在斯凯尔顿的薪水足以弥补她那部分房租。

“我喜欢独处,”我说着,用力咽下口水,“有点私人空间很好啊。”

奎克想再取一支烟,但好像又打消了念头。假如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我思忖着,她大概早已抽了不下三支烟了。她的视线在我脸上短暂停留,同时掀起餐车上的不锈钢圆罩,里面是一个柠檬馅饼。“吃一点儿吧,巴斯琴小姐,”她说,“这么多食物。”

我吃了一个柠檬馅饼,她却一口没碰。她仿佛生来就习惯这一切:抽烟、电话订餐、离题的观察。我想象着她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在吵嚷的伦敦闪亮登场,如猫般矫捷地避过了伦敦大轰炸。我用作家南希·米德福德和伊夫林·沃笔下的人物拼凑出她的样子,再加上新近阅读的缪丽尔·斯帕克。或许是学校灌输给我的虚荣心作祟——我所接受的教育跟那些教授拉丁文和希腊语,充斥着板球男孩的英国学校并无二致——我渴望遇见离经叛道而理直气壮的人为生活增色。这些只会在小说里出现的人,我觉得自己遇之无愧。奎克直来直去,我甘之如饴。过去的生活是如此暗淡,我开始为自己调配一杯当下的梦幻之酒。

“我对你的求职信很有兴趣。”她说,“你写得很好,非常好。你在大学里似乎也是尖子生,我认为你当秘书太浪费了。”

恐惧掠过心头。我是不是没有通过试用期?这是不是要我走的意思?“我很高兴在这里工作,”我说,“这里是个很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