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甘蓝菜与国王(第6/11页)

我只好念了。杜本内酒让我有点摇摇晃晃,我看了一眼大家的脸庞,宛如小小的月亮般在为我驻留。我对着纸念了诗,虽然诗的内容早已牢记在心。我的声音让人群安静下来。当我念完时,房间更加安静了,我等着辛兹开口,但她也没能说出话来。

念诗的时候我没注意到他的脸,也没有感受到他的目光,虽然他后来告诉我他几乎没法从我身上移开视线。我不觉得房间有什么改变,只有我的声音孤独地回荡着。直到掌声响起,我觉得有点滥情,也有点得意。

他来找我是在半小时后,我正在狭小杂乱的厨房里把空铝箔盘叠整齐,努力在塞缪尔和帕特里克的单身公寓里理出一点儿头绪。“你好,”他说,“所以你就是那位诗人了。我叫劳里·斯考特。”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检查手指上有没有残余的鸡蛋三明治碎屑。“我不是诗人,我只是写诗。”我看着自己的双手说。

“有区别吗?”

“我觉得有。”

他斜靠着橱柜,笔直的长腿,双手交叉,像个侦探。“你的真名就叫黛莉吗?”他问。

“我叫奥黛尔。”感谢神女洗碗液和百洁布,说话的时候我不至于无事可做。

“奥黛尔。”他的视线穿过没有门板的拱门,回头注视着客厅,失控的派对已坠入一片烟蒂、尖叫声、易拉罐拉环、丢弃的耳环中,地上还有一团皱巴巴的西装外套。塞缪尔和辛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去我们的公寓,我答应了夜里把屋子腾给他们。今晚,我只能窝在这里了。这个劳里看起来有点神志不清,也许有点大麻上头了,我看到他的眼睛下面有疲惫的紫色眼圈。

“你跟这对快乐的新人是怎么认识的?”我问。

“我不认识。我是芭芭拉的朋友,她说这里有个派对,我并不知道是个新婚派对。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你知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并不知道,所以什么都没说。“你呢?”他追问。

“我是辛兹的同学。她——之前——是我的室友。”

“认识很久了吗?”

“很久了。”

“你的诗真的很棒。”他道。

“谢谢你。”

“我无法想象结婚是什么样子。”

“我不觉得会有很大的区别。”我答道,戴上一副黄色橡胶手套。

他转向我:“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所以你才写了一首关于爱而不是关于婚姻的诗吗?”

我没有关水龙头,水槽里的泡沫小山正在逐渐升高。他好像是真的有兴趣,我有点开心。“是的,”我说,“但是别告诉辛兹。”

他笑了,我喜欢他的笑声。“我妈妈说过婚姻会历久弥新,”他说,“但是她试过两回了。”

“我的天啊!”我笑了。我的异议大概听起来十分明显。离婚在当年还是带着些放荡的意思。

“她两个星期前去世了。”他说。

我愣住了,手中的百洁布停在水槽上方,我看着他想确认一下有没有听错。“我的继父说我应该出来走走,”劳里盯着地板继续道,“他觉得我在家碍手碍脚的。可我去哪儿不好,偏偏来了一个婚礼派对。”

他又笑了,接着又静下来,他穿着一件时髦的皮夹克,双手紧抱胸前。我从未在英国跟陌生人有过如此私密的谈话。我不能给他什么建议,他看起来也不太需要。他好像也不打算哭出来。我觉得他穿那件外套应该很热,但他好像也不准备脱下来。他应该不打算在此久留。我感到自己对这件事有点在意。

“我有五年没有见过妈妈了。”我边说,边把一个脏蛋糕盘浸到热水里。

“她还没去世吧。”

“没有,没有,她没有去世。”

“我一直想再见她一面,总觉得我回家的时候她肯定会在。但我只见到了该死的格里。”

“格里是你的继父吗?”

他的脸色一沉。“是的,不好意思。而且我妈妈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他。”

我试着推测劳里的年纪。他应该是三十岁左右,但看他急于倾诉的模样,也许还不到三十岁。“有点残忍,”我说,“她为什么那么做?”

“说来话长。其实她给我留了一样东西,格里一直很讨厌它,他根本就是一个笨蛋。”

“你能得到它很好啊。是什么东西?”

劳里再次叹气,双臂松开,自然垂在两侧。“一幅画,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想起她。”他泛起悔恨的苦笑,半边嘴角上扬到脸颊。“爱是盲目,爱是束缚。我也可以作诗。”他把头转向冰箱问,“有牛奶吗?”

“应该有。你知道吗?与其试图遗忘,不如好好怀念。我爸爸去世了,他的东西我一件也没有。只有我的姓氏。”

劳里愣住了,他的手搭在冰箱门上:“啊,我很抱歉。看我都说了什么,然后呢?”

“没什么。没事,真的。”现在我有点尴尬了,盼着他拿到牛奶赶快出去。我很少说起父母,但眼下又只得继续说下去。“他在战争中死了。他的飞机被击落了。”

劳里看着有些兴奋。“我爸爸也死在了战场上,但不是飞机里。”他顿了一下,他好像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我根本不认识他。”他补充道。

我们之间的巧合令我有点尴尬,好像是我故意制造出来的。“我那时候两岁,”我匆匆道,“我不记得他的事情了。大家都叫他奥德,没有‘尔’。他死的时候,我妈妈给我改了名字。”

“你说她什么?那你之前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

这事听起来荒诞又好笑——至少那一刻是这样的——也许是四周弥漫的大麻烟雾所致——我们都笑了。事实上,我们足足笑了有一分钟,笑到胃都痛了——一个人被妈妈改了名字,另一个人的妈妈忽然死了,而我还戴着黄色橡胶手套站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的一间厨房里。

劳里拿着牛奶瓶,整个人转向我。冷静下来以后,我看着它,担心他拿得太歪,牛奶会从盖子里漏出来。

“听我说,”他说,“黛莉。”

“奥黛尔。”

“你想不想出去?”

“从哪里出去?”

“就从这里,你这个疯女孩。”

“谁疯了?”

“我们可以去苏荷区。我有个朋友可以带我们进火烈鸟俱乐部,但你得脱掉这些橡胶手套。它不是那种俱乐部。”

这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劳里。我觉得他悲伤受挫,但他心里的悲痛没有真正发泄出来。也许他还在震惊之中——毕竟事情才过去两个星期。他还在生某人的气,带着一点儿失落,对自己既确定又逃避——这大概就是劳里。他语调清晰,以一种厌世的老练口吻说起格里,说起家里,还有他那去世的离异妈妈,我分不清楚他是想逃离她,还是思念她。